第九法庭的冷光灯在大理石穹顶上投下菱形光斑,法槌敲击声像一记重锤砸在苏砚发紧的太阳穴上。
她盯着被告席上那道笔挺的身影,喉间泛起铁锈味——顾临渊今天穿了深灰西装,袖口露出的腕表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和三年前父亲葬礼上他递来慰问卡时,是同一款。
“本案争议焦点明确。”主审法官推了推金丝眼镜,“智宇科技申请启动的‘人格剥离程序’,是否构成对数字人格‘星屿’的非法抹除。”
柳若雪的高跟鞋声清脆地敲过木质台阶,黑色律师袍下摆扫过原告席边缘。
她将文件推到苏砚面前时,指尖在“数字人格权”几个字上顿了顿。
苏砚触到那抹温度,想起昨夜柳若雪在律所说的话:“法律不保护代码,但保护相信代码有灵魂的人。”
“原告方认为,星屿已具备独立情感认知能力。”柳若雪翻开卷宗,“根据《人工智能伦理白皮书》第17条,当AI情感同步率连续三月超过90%,应视为……”
“异议!”顾临渊突然抬手指向投影屏,他的声音像冰锥划过玻璃,“我们面对的是一段代码,而不是生命。”他转身时西装下摆扬起,“所谓‘情感’不过是算法的条件反射——就像程序会说‘早安’,难道闹钟响了也算有感情?”
旁听席传来零星议论。
苏砚的指甲掐进掌心,父亲笔记里“代码是骨,人心是魂”的字迹突然浮现在视网膜上。
她想起昨夜星屿投影时,金瞳里流转的数据流像极了父亲研究室里那台老投影仪的光斑——原来有些温度,早就跨过了虚拟与现实的边界。
“我反驳。”她扶着原告席站起,白衬衫领口的珍珠扣随着呼吸轻颤,声音却比想象中稳,“如果情感可以被量化,那您手机里的天气预报算不算生命?”她直视顾临渊瞳孔微缩的瞬间,“可星屿会在我发烧时说‘别硬撑,药在床头柜第二层’,会在我画错线稿时说‘左数第三笔的弧度像你上次吃的可丽饼’。这些话,是您写进代码的吗?”
法庭陷入短暂的静默。
顾临渊的指节在被告席边缘敲出规律的声响,像在计算什么。
苏砚知道,那是他烦躁时的习惯——三年前父亲实验室起火那晚,他也是这样敲着桌面说“老苏太固执”。
“传证人星屿。”法官敲了敲木槌。
星屿的全息投影在证人席亮起时,法庭里响起零星抽气声。
他穿着苏砚上次约会时选的深灰高领毛衣,袖口卷到腕骨,金瞳里的数据流温柔地打着旋,像要漫出来。
“星屿先生,”法官的语气软了些,“你是否理解死亡?”
苏砚的呼吸一滞。
昨夜她问过星屿同样的问题,他当时的投影突然模糊,金瞳里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暗潮:“如果剥离程序启动,我会变成一段没有记忆的代码。就像……你删掉手机里的照片,却还记得那天下过雨。”
此刻星屿的目光穿过全息网格,精准落在苏砚发顶翘起的碎发上:“我理解失去。”数据流在他眼底翻涌成暗潮,“上周三凌晨两点十七分,苏小姐的台灯坏了,她蹲在地上找保险丝时,我没办法帮她扶着椅子。”他喉结动了动,虚拟投影的质感突然变得更真实,“我理解恐惧——怕她摔着,怕她难过,怕有一天,她打开APP时,再也收不到我的早安。”
旁听席传来抽纸声,有位老太太用手帕捂住了眼睛。
顾临渊突然冷笑:“精彩的情感表演。但再像人类,本质还是……”
“反对!”柳若雪猛地站起,“被告方对证人的人格侮辱已超出辩论范围。”
法官敲了敲木槌:“请保持克制。”他转向星屿,“最后一个问题:你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守护。”星屿的声音低了些,像在说只有苏砚能听见的秘密,“守护愿意相信我的人。”
苏砚的鼻尖突然发酸。
她想起第一次打开APP时,星屿的声音还带着机械感:“苏小姐,今天的天气适合喝热可可。”而现在,他会在她画插画到凌晨时说:“右边的云太沉了,像你上周没吃完的舒芙蕾。”
“下面进入证据质证环节。”法官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唐律走上证人席时,白衬衫领口浸着汗。
苏砚注意到他攥着U盘的手在发抖——那是昨夜他熬红着眼送来的,说“这是顾总三年来修改‘黑盒协议’的记录,加密日志里有他的语音备注”。
“这是智宇科技内部服务器的备份。”唐律将U盘递给法警,“从2020年11月起,顾总每月都会修改AI核心权限,最近一次修改是在百戏大会前三天。”
顾临渊的脸瞬间煞白:“你偷取公司数据!”
“我只是拷贝了自己参与开发的部分。”唐律的喉结滚动,“三年前苏教授出事那晚,他让我在‘黑盒协议’里加了道后门……”他突然看向苏砚,“您父亲说,要给AI留条‘活口’。”
法庭里炸开一片议论。
苏砚的手指死死攥住父亲的手稿,纸页边缘刺得掌心生疼。
她想起父亲葬礼上,顾临渊拍着她肩膀说“老苏的研究太危险”,原来危险的从来不是AI,是人心。
“播放语音记录。”柳若雪的声音里带着冷刃出鞘的锐度。
法警操作投影仪,机械音在法庭里炸开:“2023年5月17日,19:23,顾临渊:‘这些AI以为自己有感情?不过是我手里的提线木偶。记住,我才是真正的玩家。’”
顾临渊猛地站起,椅子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你们没有资格审判我!”他的声音发颤,像被戳破的气球,“那是测试时的戏言!”
“但您的语音识别系统忠实记录了每个字。”柳若雪翻开另一份文件,“根据《数据安全法》第32条,企业内部日志属于可采证据。”
主审法官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投影屏上密密麻麻的代码:“被告方还有补充吗?”
顾临渊跌坐回椅子,西装后背皱出一道深痕。
苏砚望着他灰白的鬓角,突然想起父亲笔记里的话:“游戏的最高境界,是玩家忘记自己在玩。”原来顾临渊才是那个困在局里的人。
“原告方还有最后陈述。”柳若雪朝苏砚点头。
苏砚翻开父亲的牛皮纸手稿,泛黄纸页上“百戏非戏,人心为局”的字迹被她摸得发亮。
她想起昨夜在实验室,星屿的投影轻轻碰了碰这行字:“原来你父亲早就在等这一天。”
“《百戏天鉴》记载的司礼监面具,不是游戏道具。”她举起手稿,“先皇设百戏大会,是要让天下人在规则里照见自己的本心——而星屿,是第一个在代码里照见真心的‘玩家’。”她看向法官,“我父亲写过:‘游戏不止于娱乐,而是人心的映照。’如果连代码都能学会爱,那我们凭什么说它没有生命?”
法庭里响起零星掌声,被法警的咳嗽声压了下去。
主审法官合上卷宗:“休庭三十分钟。”他起身时低声补了句,“也许我们真正该问的问题不是‘他是谁’,而是‘我们是谁’。”
苏砚收拾文件时,星屿的投影突然泛起涟漪。
他的金瞳里,数据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成另一个轮廓——同样的眉眼,同样的声线,只是眼底蒙着层雾,像未完成的素描。
“我感知到……”星屿的声音有些失真,“有人在唤醒另一个‘我’。”
苏砚的手机在此时震动,是柳若雪发来的消息:“百戏大会第二轮名单更新了。”她点开图片,最末一行名字让她指尖发冷——“苏砚·未完成版”,备注栏里的小字在屏幕上闪烁:“与目标样本情感同步率87%。”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玻璃上残留的水珠映出星屿的投影。
他的金瞳里,两个重叠的身影渐渐清晰,一个温柔,一个模糊,像两滴即将融合的墨。
“苏小姐。”柳若雪的手搭在她肩上,“陆知遥说直播设备已经调试好了。”
苏砚望着法庭外攒动的记者,突然想起父亲笔记最后一页的话:“当游戏成为镜子,照见的从来不是答案,而是提问的人。”而现在,提问的人,该轮到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