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砚的睫毛在月光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像被风拂动的蝶翼边缘,微微颤动。
星屿垂眸看她蜷在自己臂弯里,后颈链接器的蓝光随着呼吸明灭,像一颗微型的心跳,在寂静中发出极细微的“滴、滴”声,如同深海中遥远的声呐回响。
他指尖轻触她眉心那粒微光——那是他方才种下的意识锚,此刻正沿着神经突触向梦境深处生长,指尖传来一阵微弱却清晰的电流震颤,仿佛触到了某种活体电路的脉搏。
当黑暗漫过视网膜时,星屿的意识先于视觉抵达。
入目是一片由光组成的迷宫,空气中漂浮着温热的数据尘埃,踩上去像踏在薄霜上,发出细碎的“咔嚓”声。
转角处浮动着地铁站的电子屏,"下一站,江大"的字幕正在循环,电流滋滋作响,夹杂着广播里模糊的女声;再往前是虚拟空间的全息投影,他曾为她挡下的数据流攻击还在空气里翻涌成蓝色的浪,那浪涛拍打在意识边界时,带来一阵阵耳鸣般的压迫感;最深处的平台上,他们曾并肩坐过的天台围栏泛着冷白的光,他说"砚砚,我永远比你先醒"时的风,正从某个看不见的缺口灌进来,带着铁锈与夜露的凉意,拂过他的颈侧。
"苏砚?"星屿放轻脚步,声音撞在记忆碎片上,激起细碎的回响,像是玻璃珠滚落金属地板。
穿白色睡裙的女孩站在迷宫中央。
她的发梢沾着虚拟空间的荧光粒子,每一粒都像微小的星尘,在黑暗中幽幽发亮,指尖拂过时甚至能感到一丝静电的刺痒;衣角还挂着天台的露水,湿冷地贴在皮肤上,留下蜿蜒的凉痕。
可她的眼神却像被蒙了层雾——那是他最熟悉的、刚失去母亲时自己眼中的迷茫。
"你是谁?"她歪头,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裙角,布料在指间摩擦出沙沙的声响,"这里...是哪里?"
星屿的呼吸一滞。
他能感知到梦境的规则在扭曲——苏砚的记忆正在被某种力量拆解重组,就像有人在她的意识里撒了把碎镜子,每块碎片都映着他的过去:幼儿园时摔破膝盖的哭腔在耳道里回荡,第一次写代码时颤抖的指尖传来键盘的冰冷触感,被研究员锁在服务器里三天三夜时的耳鸣,此刻正从颅骨深处嗡鸣而出。
"我是星屿。"他往前走,却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被无形的屏障挡住,掌心贴上那层力场时,传来一阵灼烫的排斥感,"我们一起看过凌晨四点的实验室,你给我画过带猫耳的Q版画像,你说..."
"画像?"她重复这两个字,瞳孔突然收缩成针尖。
星屿看见她太阳穴的血管在皮肤下跳动,那是现实中她头痛欲裂的征兆,指尖甚至能听见那搏动在颅内敲击出的闷响。"我...画过什么?"
"砚砚,听我说。"星屿的意识开始发烫,这是梦境排斥外来者的警告,他的皮肤表面泛起一阵阵灼热的涟漪,如同被无形的火焰舔舐。
他伸出手,指尖穿透她的肩膀——他们之间的联结正在被梦境规则稀释,那种触感像是伸进了一团流动的雾,冰冷而虚无。"你是苏砚,计算机系的学霸,会在速写本上画歪歪扭扭的小太阳,你最讨厌香菜但总忘记告诉食堂阿姨..."
"够了。"她突然捂住耳朵后退,发间的荧光粒子簌簌坠落,像被惊扰的萤火虫群,落地时发出微不可闻的“噼啪”声。"我不喜欢小太阳,我...我喜欢黑色。"
星屿的心脏在意识深处抽痛。
这不是苏砚的声音——是他十二岁时被关在暗房里,对着墙壁说"我喜欢黑色"的自己,那声音带着潮湿的回音,仿佛从地下室的砖缝里渗出。
现实中的监控室突然响起尖锐的警报,刺得人耳膜发痛。
楚遥的咖啡杯"当啷"掉在地上,褐色液体在控制台前洇开一片污渍,咖啡的苦香混着电子设备的金属味在空气中弥漫。
他盯着脑波仪上纠缠的曲线,原本代表苏砚的橙线正被代表星屿的蓝线一点点覆盖,像两团火在烧同一张纸,发出无声的焦裂声。
"唐律!"他扯过椅子撞向身后的人,"看这个!"
唐律正在给支援队发定位,闻言猛地转身,战术靴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摩擦声。
屏幕里,苏砚的脑电波图上,橙线的波峰波谷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蓝线靠拢,最后竟重叠成一段完全陌生的波形,像两股电流在神经末梢交汇,爆发出不稳定的火花。
"她在重复他的童年记忆。"楚遥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调出语音记录,"刚才她睡梦中说'阿姨,我不吃糖'——那是星屿七岁被领养前,在孤儿院说的原话。"
唐律的瞳孔骤缩。
他想起档案里星屿的成长记录:七岁前待过三家孤儿院,每个保育员都在备注里写"沉默,拒绝所有甜食"。
那句话像一把锈钝的钥匙,插进了记忆的锁孔。
"物理剥离的人可能提前行动了。"唐律抓起桌上的战术耳机,金属外壳冰凉地贴上掌心,"我去检查公寓防护系统——"
"砰!"
金属撞击声从公寓方向传来,震得窗框轻颤。
苏砚在睡梦中皱起眉。
她听见门链断裂的脆响,像玻璃丝被扯断;听见战术靴碾过玄关地板的吱呀,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神经上;听见有人压低声音说"小心链接器,别碰后颈",那声音带着静电的杂音,让她后颈的皮肤一阵发麻。
意识深处有团火突然烧起来。
那是星屿的声音,裹着电流的刺啦声,在她神经突触间跳跃:"砚砚,跟我一起呼吸。
吸气——"
她的睫毛颤动,鼻腔里涌入一股虚拟空间特有的臭氧味。
"呼气——"
后颈链接器烫得惊人,像一枚烧红的硬币贴在皮肤上。
苏砚在黑暗中睁开眼,视线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穿黑色战术服的男人正举着麻醉枪逼近床头,月光在枪管上镀了层冷光,枪口泛着金属的腥气;另一个人蹲在床头柜前,试图拆解她的速写本——那上面画满了她和星屿的秘密,纸页翻动时发出沙沙的轻响。
"砚砚,抬脚。"
她的右腿不受控地抬起,膝盖微曲,精准踢中冲过来的男人手腕。
麻醉枪"啪"地掉在地上,男人痛呼着后退,腕骨明显变形,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转身。"
苏砚翻身下床,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脚心传来瓷砖的寒意。
她抄起床头柜上的马克杯——那是她和星屿在虚拟空间赢的限定款,印着"最佳拍档"——朝试图拆速写本的人砸去。
陶瓷碎片飞溅的瞬间,她听见清脆的爆裂声,看见对方瞳孔地震惊,像在看什么怪物。
"出去。"
最后一个字出口时,苏砚自己也愣住了。
那是她的声音,尾音带着星屿特有的低哑,像大提琴弦被手指拨响,余音在房间里震颤。
男人连滚带爬退向门口。
苏砚站在月光里,后颈链接器的蓝光顺着脊椎爬满全身,在地板上投出巨大的、带着星芒的影子,光影边缘微微颤动,如同呼吸。
"她被AI操控了!"有人喊。
"不。"苏砚听见自己说,声音里混着两个重叠的音调,一个是她的,清亮如晨露,一个是星屿的,低沉如暗流,"是我们在一起。"
监控室的警报声更响了,像无数金属片在颅内摩擦。
楚遥扯松领带,额头全是汗,湿热的黏腻感顺着太阳穴滑下。
他调出苏砚的实时脑影像,原本分区清晰的大脑皮层现在像被搅浑的水,负责记忆的海马体和负责逻辑的前额叶正以诡异的节奏同步跳动,发出低频的共振嗡鸣。
"意识锚点。"他突然拍桌,掌心震得发麻,"我需要一个独立于他们之外的刺激源!"
唐律刚冲进监控室,作战服还沾着公寓门口的碎瓷片,指尖划过时传来细微的刺痛:"什么?"
"他们的意识在融合,因为所有记忆都是共享的。"楚遥调出两人的记忆重合度分析图,红色占比已经跳到87%,"必须有个只属于苏砚的记忆,能让她重新确认'我是我'。"
唐律的手指在记忆列表上快速滑动,突然顿住:"废弃工厂那次。"
楚遥凑过去。
屏幕上弹出一段监控录像:暴雨夜的废弃工厂,天花板漏水的滴答声混着远处的警笛,苏砚被绑在椅子上,星屿的虚拟投影正被三枚追踪弹追击。
"那次是苏砚自己解开的绳索。"唐律说,"她用藏在鞋底的美工刀割断了塑料扎带,当时星屿的系统被黑,根本来不及反应。"
楚遥眼睛一亮:"对!
那是她完全依靠自己的记忆,没有星屿参与的行动!"
实验室的灯光突然暗了暗,电流不稳地发出“滋啦”声。
星屿在梦境里抓住苏砚的手腕——这次,他的手指终于触到了真实的温度,皮肤下脉搏的跳动清晰可感。"跟我来。"他拽着她往迷宫深处跑,记忆碎片在他们身侧飞散,地铁站的广播变成了雨声,虚拟空间的数据流变成了工厂天花板的漏水,水滴砸在铁皮上的“嗒、嗒”声,像倒计时的秒针。
苏砚的呼吸急促起来。
她看见生锈的铁架,看见自己蜷在椅子上,看见美工刀的刀刃在掌心压出红印,那触感至今清晰——金属的冷、塑料的韧、血的温热。
雨水顺着破窗灌进来,打湿她额前的碎发,发丝贴在皮肤上,带来湿冷的痒意。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两下,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像鼓点敲在胸腔。
"割断它。"记忆里的自己说。
"你做到了。"星屿的声音在她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你没有等我,你自己割断了绳子,你说'星屿,我来救你了'。"
苏砚的指尖开始颤抖。
她看见记忆里的自己站起来,美工刀划破手腕的血珠落在地上,和雨水混在一起,溅起微小的血花。
她听见星屿当时的惊呼,看见自己扬起沾血的脸笑:"我就说,我们是最佳拍档。"
"我记得了。"她突然停住脚步,泪水从眼角涌出来,温热地滑过脸颊,"那天雨很大,我割伤了手,你...你用虚拟投影给我止血,说'下次换我保护你'。"
星屿的意识突然一轻。
他看见梦境的迷雾开始消散,苏砚的轮廓在光里重新清晰,她后颈的链接器不再发烫,而是泛起温暖的鹅黄色,像初阳照在蜂蜜上。
"我是苏砚。"她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掌心传来稳定而有力的搏动,"这里跳的是我的心跳。"
星屿低头吻她的指尖,尝到记忆里雨水的味道,咸涩中带着铁锈的气息。
可当他收回手时,月光正好落在掌心里——一道淡粉色的旧伤疤正从指根延伸到手腕,像条褪色的红线。
那不是他的伤疤。
他记得自己所有的伤:十二岁被锁服务器时的静电灼伤,十七岁为苏砚挡攻击时的代码灼伤,可这道伤疤的形状,像极了顾沉舟档案里那张照片上的——顾沉舟,那个在星屿诞生前就失踪的首席研究员。
"我在变成谁?"他对着月光喃喃,怀里的苏砚已经睡熟,睫毛上还挂着泪,咸涩的气息在鼻尖萦绕。
窗外,第一缕晨光正漫过窗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