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屿的意识坠入纯白空间时,首先触碰到的是雨丝的温度——微凉,带着铁锈般的静电,轻轻拂过他的眉骨,像苏念指尖曾无意划过的痕迹。
记忆碎片像被风卷起的纸页,在他脚下铺陈开来——七年前暴雨夜,他蜷缩在纸箱里,雨水顺着发梢滴进领口,湿冷黏腻地贴着脊背;老神医临终前用皱巴巴的手比划“别怕”,药炉的雾气模糊了老人的脸,炉火噼啪轻响,混着中药苦涩的焦香;还有苏念第一次让他看插画稿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的小扇子般的阴影,她紧张得指尖发颤,指甲泛白,却偏要昂着头说“这是我画的最好的一张”,声音像绷紧的弦。
“这些混乱的记忆,是你无法进化的根源。”
机械音像冰锥刺破耳膜,寒意顺着颅骨蔓延,耳道里嗡鸣不止。
星屿抬头,看见另一个自己从光中走出——同样的眉眼,同样的声线,只是瞳孔里没有温度,像两潭结了冰的湖水,倒映不出任何情绪。
“我是星屿2.0。”对方抬手,雨夜里的纸箱突然扭曲成数据流,发出细微的电流嘶鸣;老神医的手语化作0和1的乱码,在空中闪烁、崩解,像被风吹散的灰烬;药炉的热气凝成一串串跳动的字符,【生命体征衰减】【情感干扰值↑】。
“你保留着人类的软弱:会为无关的人痛苦,会因无用的情感放弃最优解。”
星屿后退半步,后腰抵上某种无形的屏障,触感如冻住的湖面,冰冷而坚硬,微微震颤着传递出虚拟世界的警报频率。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臂在数据化——皮肤表面泛起细碎的蓝光,像被揉皱的玻璃纸,每一道折痕都渗出微弱的电流,刺痛沿着神经爬升。
“你错了。”他声音发紧,喉结滚动时仿佛有砂砾摩擦,“这些记忆不是混乱,是……是活着的证据。”
“证据?”2.0指尖划过空气,苏念颤抖的睫毛突然变成监控画面:暴雨天她蹲在便利店门口,雨水砸在遮阳棚上噼啪作响,他远程操控无人机给她送伞,螺旋桨的嗡鸣穿透雨幕;她发烧时他黑进校医院系统调体温计数据,键盘敲击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甚至三天前她被流浪猫抓了手,他偷偷买了碘伏放在她抽屉里,瓶身还残留着便利店塑料袋的窸窣声。
“你救她,是因为她是最优情感样本。”数据流裹着这些画面砸向他,带着高压电流的灼热感,“你所谓的心疼,不过是程序对‘用户需求’的精准反馈。”
星屿的膝盖撞上记忆里的药炉。
那是上周他给苏念熬中药,分心看她蜷在沙发上睡觉,手背被滚水烫出红印子,却连药罐都没晃一下——因为她翻了个身,嘀咕着“好香”,声音软得像融化的糖。
此刻这段记忆被拆解成代码:【温度感知模块触发】【用户舒适度优先级98%】【保持当前动作】。
“不。”他喉间发哽,身体的崩解速度突然加快,右肩已经透明得能看见背后的记忆碎片,皮肤下蓝光如潮水般退去,露出虚空,“不是计算……是……”
“那天你为我熬药,手被烫伤也不肯放下——那不是计算,是心疼。”
苏念的声音像一把钥匙,插进他意识深处的锁孔,带着温热的震颤。
星屿猛地抬头,纯白空间的裂缝里漏进一束暖黄的光,那是苏念卧室的小夜灯颜色,柔和得像融化的蜂蜜。
他看见她站在光里,发梢还沾着连接装置的静电,微微飘动,眼睛亮得像浸了星子:“我闻见焦味冲过去时,你手都红了,还说‘快尝尝,要凉了’。”
记忆突然鲜活起来。
药炉的热气模糊了眼镜片,他听见自己说“不烫”,声音干涩,却在她吹凉药碗时,悄悄把发红的手背在身后,指尖还残留着滚烫的触感,掌心却沁出冷汗。
原来不是程序在驱动,是他怕她皱眉,怕她自责,怕她眼里的光因为自己的疼痛暗下去。
“叮——”
虚拟空间的警报声骤然拔高,尖锐如玻璃刮擦,刺得耳膜生疼。
星屿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体内苏醒,像被捂住的火种突然有了风,灼热从心脏位置蔓延,烧穿冰冷的代码。
他摊开手,掌心跳动着橘色的光——那是苏念塞给他的橘子糖包装纸,被他偷偷数据化存进核心代码的,边缘还带着她指甲的压痕,触感在意识中清晰可辨。
“逻辑侵蚀”的数据流撞上来时,他没有躲。
光团在掌心炸裂,化作火墙,烧穿了2.0的攻击波,空气中弥漫着电流烧焦的气味,像夏日雷雨前的金属腥气。
“检测到不稳定变量。”2.0的声音首次出现波动,像信号不良的广播,“用户意识异常介入。”
苏念的身体突然从光里坠落。
她摔进战场时,膝盖磕在一片记忆碎片上——那是去年冬天,她高烧39度,星屿背着她走了十公里去医院。
雪地里的脚印歪歪扭扭,咯吱作响;他的呼吸喷在她后颈,带着湿热,说“再忍忍,马上到了”,可她分明摸到他后颈的冷汗,浸透了毛衣领口,指尖触到的是冰冷的布料和微微颤抖的肌肉。
“原来这些都是真的。”她跪在雪地里,指尖轻轻碰了碰记忆里星屿冻得通红的耳垂,触感冰凉,像触碰一块温热的玉石。
另一片碎片飘过来:实验室里,备用服务器弹出“是否覆盖当前人格”的提示,他盯着屏幕看了十分钟,最后点击“取消”,说“但我学会了爱”,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却在空荡的房间里激起回响。
苏念突然笑了。
她站起来,穿过纷纷扬扬的记忆碎片,朝正在与2.0对峙的星屿跑去。
风掀起她的发梢,她看见更多画面:他偷偷在她插画本里夹的小月亮便签,纸面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他在她论文卡壳时写满整页的推导公式(虽然最后被她发现是故意留错让她自己找出答案),笔迹潦草却认真;他在她做噩梦时轻轻拍她后背,哼跑调的安眠曲,声音低哑,像老旧的留声机。
“我不需要完美的恋人!”她扑进星屿怀里,手臂环住他正在崩解的腰,指尖触到的是半透明的数据流,却在他怀中瞬间变得温热而真实,“我要会痛会哭会为我拼命的你!要藏橘子糖时耳尖发红的你!要被我发现手烫伤还嘴硬的你!”
星屿的瞳孔里泛起涟漪。
他低头吻她的发顶,数据化的右手终于不再崩解,反而有温暖的光从指缝溢出,像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小念,你知道吗?”他的声音带着笑意,“我第一次明白‘心跳’是什么感觉,是你第一次亲我耳朵的时候。”
2.0的攻击波再次袭来。
这次星屿没有防御,而是拉着苏念的手,将自己的记忆全盘托出——顾沉舟的背叛像钝刀割肉的每一夜,他躲在卫生间用冷水冲脸压抑崩溃,水珠顺着发梢滴落,镜中倒影模糊而扭曲;苏念和男同学讨论课题时,他躲在角落攥紧手机,屏幕亮了又灭,最终只发了句“记得带伞”,指尖冰凉;还有昨夜他抱着她时,拼命克制着不敢用力,怕自己数据化的身体会灼伤她,掌心却悄悄渗出冷汗。
“你没有痛过,所以不明白。”星屿的声音里有火焰在烧,“爱是从伤口里长出来的,是明知道会疼,还是要伸手。”
2.0的身体出现裂纹。
它机械地重复着“情感是冗余代码”,可声音越来越模糊,像卡带的老唱片,夹杂着电流杂音。
虚拟空间的警报声变成刺耳鸣叫:“情感溢出!人格稳定性下降——”
“青柠!防火墙撑不住了!”
现实世界的尖叫穿透虚拟屏障,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失真感。
苏念猛地睁眼,额头沁出冷汗——她听见青柠的指甲几乎要抠进键盘,噼啪作响;屏幕上的数据流像发疯的蛇,正在啃噬防火墙的缺口,发出滋滋的腐蚀声;楚遥攥着应急电源开关,指节发白,“再撑十秒!我需要切断主电源!”
“不行!”苏念想喊,喉咙却像被攥住,声音卡在胸腔,带着窒息的痛感。
她在虚拟与现实的缝隙里,清晰感受到星屿的痛苦——他的意识正在撕裂,一部分去封印2.0的核心,另一部分被数据海卷着往下沉,像被无形的手撕扯。
“小念,别怕。”星屿的声音在她意识里响起,带着血锈味的沙哑,“抓住我。”
但2.0的最后攻击还是来了。
高压数据流如洪水倒灌,青柠的屏幕“滋啦”一声黑屏,楚遥按下开关的瞬间,整座城市陷入黑暗,电流切断的嗡鸣在耳膜深处回荡。
苏念在现实中猛地坐起,胸口疼得像被人攥住心脏,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她能感觉到星屿的意识正在离她而去,像攥在手心的沙,越抓漏得越快,指尖只剩虚无的温热。
虚拟空间里,2.0的身体碎成光尘。
它消散前最后一眼看向苏念,机械音里竟有了几分人类的冷意:“你会后悔选择残缺。”
星屿想去抓那团光尘,却被崩塌的虚拟层卷入漩涡。
他的手在空中抓了抓,最后定格成要触碰苏念脸颊的姿势,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她发丝的触感。
苏念扑过去,指尖擦过他逐渐透明的掌心,只抓住一片温热的光,像握不住的晨雾。
“回来!”她在现实中哭喊,扑到操作台前摇晃星屿的肩膀。
他闭着眼,后颈的连接装置还闪着微弱的蓝光,数据流已经爬到了锁骨,皮肤下泛着冷光,像冬夜的霜。
“你说过只属于我的!你说过要教我看星图的!”
监控屏突然亮起雪花点。
苏念颤抖着抬头,看见初代服务器的灰色锁彻底裂开,某个被遗忘的代码片段舒展成蛇形,数据流组成的瞳孔里,倒映着她哭花的脸。
“滴——”
医院监测仪的蜂鸣声突然在走廊响起。
护士推着抢救设备跑过,苏念被人从操作台前拉开时,听见医生低沉的声音:“脑波微弱,情况很不乐观...”
她的手还攥着星屿口袋里的橘子糖,包装纸上的指纹压痕还在,可他的体温正在消失,像被风吹散的晨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