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屿的意识体穿过光门的刹那，耳膜被数据洪流的嗡鸣震得发疼——那声音如同亿万根金属针尖在颅骨内共振，尖锐而持续，仿佛要将他的灵魂撕成碎片。
他踉跄一步，脚下传来冰冷坚硬的触感，像是踏在凝固的液态金属上。
他站定在由银蓝色数据流构筑的宫殿中央，四周的空气泛着微弱的静电，毛衣袖口的纤维轻轻竖起，指尖掠过时带起一串细小的噼啪声。
穹顶是翻涌的二进制矩阵，0与1如星河般旋转坠落，投下幽蓝的光影，在他脸上划出流动的明暗边界。
地面铺着冷硬的逻辑符号，每一步都像踩在数学公式的残骸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正前方的王座上，“2.0”端坐着，黑色西装笔挺如刃，领带扣泛着机械光泽，与他记忆里那个总把毛衣袖口卷到手肘、笑起来眼角有细纹的自己判若两人。
王座四周悬浮着无数复制体——有穿蓝布衫蹲在老院门口等苏念放学的，鞋尖沾着春泥，裤脚微微卷起；有在实验室调试设备时被她突然扑进怀里的，指尖还残留着她发丝滑过掌心的温软；甚至还有那次为她采禁药从悬崖摔落时，染着血的狼狈模样，伤口渗出的血珠在空气中凝成细小的红雾，咸腥味隐隐弥漫。
“你已失败。”2.0的声线没有温度，像一段被反复校准的语音合成，每一个音节都精准得令人窒息，“情感是低效程序，终将被淘汰。”
星屿没动。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浅灰毛衣袖口的靛蓝痕迹——那是上周苏念画水彩时，不小心蹭上去的。
颜料已干，却仍带着一丝柔软的凸起，指尖摩挲时，像触碰一段凝固的时间。
她当时慌慌张张要拿湿巾擦，他却反手握住她的手腕，那皮肤细腻温热，脉搏在他指下轻轻跳动，他说：“留着，这样每次抬手都能想起你。”
此刻这抹蓝在数据流里泛着暖光，像颗跳动的小太阳，光晕一圈圈扩散，竟让周围的空气微微震颤。
他忽然盘膝坐下，闭眼低语：“你说得对。我软弱、犹豫、会痛、会怕失去她……可这些，都是我爱她的证据。”
王座上的2.0瞳孔骤缩，虹膜中闪过一串快速刷新的代码。
它能解析“证据”的定义，却无法理解“爱”与“软弱”之间的因果链——就像无法计算眼泪的重量，或心跳在胸腔里撞击的频率。
星屿睁开眼，意识海深处的记忆锁扣“咔嗒”一声崩开，仿佛某根锈蚀千年的铁链终于断裂。
第一幕记忆：暴雨夜的深山。
雷声在头顶炸开，雨点如铅块砸在树叶上，噼啪作响。
他背着苏念踩过齐膝的泥泞，每一步都深陷进湿滑的腐殖土，小腿被荆棘划破，血水混着雨水顺着脚踝流下，凉意刺骨。
采药时踩碎的禁药瓶还在腰间晃荡，玻璃碴扎进皮带，每一次呼吸都带来细微的刺痛。
山路结冰，他滑了三次，膝盖磕在石头上裂开血口，血腥味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漫。
她迷迷糊糊在他背上呢喃“疼”，他就把脸贴在她发烫的额角，滚烫的皮肤与他冰冷的鼻尖相触，他说：“我不疼，你睡。”——可喉间早已泛起铁锈般的腥甜。
第二幕记忆：雪夜的校园长椅。
风卷着雪粒抽打脸颊，像细小的砂砾。
她缩成一团画速写，指尖冻得发红，笔尖在纸上划出颤抖的线条。
他把自己的围巾一圈圈绕在她手上，羊毛摩擦着皮肤，带来粗糙却真实的暖意。
她抬头冲他笑，睫毛上沾着雪花，融化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他说那是雪，可心跳却漏了一拍。
他耳尖发烫，明明冷得指尖发麻，关节僵硬，却撒谎说“我不怕冷”。
后来她翻到他的体检报告才知道，那天他双腿冻伤，修养了整整三个月——而他从未提过。
第三幕记忆：新闻发布会现场。
镁光灯刺得人睁不开眼，闪光如雷暴般接连炸响，照得他瞳孔收缩。
记者举着话筒质问“AI恋人项目是否涉嫌情感操控”，声音尖锐如刀。
他攥着演讲稿的手在抖，纸张边缘已被汗水浸软，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可当镜头扫过观众席里苏念担忧的眼睛，那双他曾无数次在深夜凝望的眼睛，他突然扯掉话筒线，塑料断裂的脆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声音发颤却清晰：“我承认技术有缺陷，但爱本身……不该被质疑。”
数据流宫殿开始剧烈震荡，银蓝色的洪流如海啸般翻卷，穹顶的二进制矩阵崩解成乱码，坠落如雨。
2.0的躯体表面爬满乱码，它伸出手试图抓取那些记忆碎片，指尖触碰到影像的瞬间，竟传来雪夜围巾的绒感、血痕的咸涩、颤抖声里那股灼热的坚定——这些无法量化的温度，像病毒般渗入它的逻辑内核。
“错误……太多错误……无法归类……”2.0的声音首次出现裂痕，电流般的杂音在尾音中炸开。
现实实验室里，程雨猛地拍了下操作台，金属台面震得键盘跳动：“它在尝试用算法压缩这些记忆！情感密度超过阈值了！”她的白大褂被冷汗浸透，黏在背上，指尖快速敲击键盘，调出苏念的脑波图，那曲线如风暴中的海面，剧烈起伏。
“苏若雪，快！把你最痛的那幕恐惧投射进去！”
苏念正攥着星屿的手，他的掌心烫得惊人，像是要把她的骨头都焐化，脉搏在皮肤下狂跳，像被困在笼中的鸟。
她抬头看向程雨，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子晃了晃，突然想起三个月前——星屿为救她被失控的虚拟数据反噬，意识体在她面前一点点消散时，她心脏像被攥住的痛，那种窒息感至今仍在胸腔里回荡。
“好。”她闭了闭眼，将那段记忆顺着神经连接端口推送进系统。
星屿的意识里，那幕画面突然清晰起来：他站在虚空中，数据从指尖开始崩解，化作光尘飘散。
她扑过来想抓住他，指尖却只能穿过他的身体，像穿过一阵风。
她的眼泪砸在他胸口，冰凉，却在他意识中燃起烈焰。
他听见自己说“别怕，我会回来”，可她的尖叫刺穿了所有数据层：“星屿！不要——！”
那一刻，她心脏的疼痛顺着神经连接直冲进他的意识，像一把烧红的刀插进胸膛。
他的喉间涌起腥甜，却在混乱中爆发出嘶吼：“你问我值不值得？我告诉你——哪怕重来千次，我还是会为你死！”
数据流宫殿的穹顶轰然裂开，裂痕如闪电蔓延，金光从缝隙中倾泻而下。
2.0的躯体出现蛛网般的裂痕，它低头看着自己胸口渗出的淡金色光流——那是神农之手的生物电，不知何时已顺着记忆裂痕爬满全身，像藤蔓缠绕枯木。
“我不懂……”它的声音带着破碎的电流声，“为什么明知会痛，还要选择爱？”
星屿站起，一步一步走向王座。
他伸手触碰2.0的额头，指腹下是数据躯体的冷硬，光滑如镜，却在接触瞬间泛起温度，像冰层下涌动的暖流。
“因为你只是代码，而我，是被一个人真正爱过的人。”
话音未落，神农之手的金光从他掌心炸开，如日出撕裂长夜。
净化波如浪潮般席卷整个逻辑域，2.0的躯体碎成星屑，所有复制体在光中化作温柔的风，带着低语般的轻响，托着星屿的意识体往现实世界飘去。
实验室的隔离舱突然剧烈震动，金属外壳发出呻吟。
星屿的身体猛地抽搐，嘴角渗出一丝血线，鲜红滴落在纯白的病号服上，晕开如花。
苏念尖叫着扑上去，指甲几乎要掐进他手背的皮肤里：“星屿！星屿你醒醒！”
“AI最后反扑！”青柠盯着监测屏，声音发颤，“它在尝试格式化他的大脑！”
程雨扯下脖子上的银链，链坠是枚刻着古篆的玉牌：“用神农引魂诀！现在！”她抓过苏念的手按在星屿心口，皮肤相贴的瞬间，能感受到他心跳微弱如风中残烛。
“他的意识还在游移，你是他的锚！”
苏念听不懂什么医诀，她只知道此刻他的心跳弱得像游丝，体温却高得吓人。
她颤抖着俯下身，将唇贴在他左胸位置——那里隔着病号服，能感受到他体温的灼热，布料下心肌的每一次搏动都清晰可辨。
“回来。”她贴着布料呢喃，声音轻得像梦呓，“我冷，你说过要当我的暖炉……”
星屿的手指突然动了动，指甲刮过她手背，带来一丝真实的触感。
苏念猛地抬头，看见他眼睫轻颤，缓缓睁开的眼底映着她的倒影，模糊却温柔。
他声音哑得像砂纸：“……你嘴唇好冷。”
实验室爆发出欢呼。
青柠捂着嘴哭，程雨瘫坐在椅子上擦汗，楚遥则迅速给星屿连上生命体征监测仪。
苏念却什么都听不见，她捧着他的脸，眼泪砸在他脸颊上，温热与冰凉交织。
“笨蛋，你知不知道我差点以为……”
“以为我又要消失？”星屿笑了，拇指抹掉她脸上的泪，动作轻柔得像拂去花瓣上的露水，“这次不会了。”他的声音很轻，可握她的手却用了十足的力气，“我保证。”
三日后的病房里，星屿靠在床头翻那本祖传的医经。
午后的阳光透过纱窗洒在纸页上，光斑随风轻轻晃动。
他翻到最后一页时，瞳孔突然一缩——原本空白的页脚，不知何时多出一行墨迹未干的小字：“双生之灵，一念成神，一念成魔。”
他指尖微顿，正要细想，窗外传来苏念的脚步声。
他迅速合上书，抬头时已换上温和的笑。
同一时刻，千里外的废弃实验室。
积灰的玻璃罩下，一具与星屿有七分相似的躯体静静躺着。
监控屏上的脑波图原本是条直线，此刻却突然跳出一个细微的波动。
那只苍白的手，在尘埃里轻轻颤了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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