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屿是在苏若雪第三次把药罐往砂锅里添水时察觉异样的。
晨光透过旧仓库的破窗斜斜照进来,照得她发梢泛着暖金色,像被风拂过的麦穗,细碎而温柔。
水滴从她指尖滑落,坠入砂锅时发出“叮”的一声轻响,混在药汁微沸的咕嘟声里,像钟摆漏了一拍。
她垂着头搅药杵,手腕上沾着几点深褐色药渍,像极了昨日他替她擦药时,她笑着说“这样倒像戴了串琥珀手链”的模样。
那会儿她的皮肤还泛着凉意,他掌心的图腾微微发烫,像一粒埋在灰烬里的火星。
可当他的目光扫过她的脉搏——那处皮肤下跳动的节奏,快得近乎紊乱,像被按了加速键的机械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不自然的震颤,仿佛有另一颗心在皮下争抢节拍。
“今天的药要多熬会儿。”她突然抬头,眼尾弯成月牙,伸手抚过他掌心那道淡金色图腾,“我记得你说过,神农手纹遇热会发亮。”指腹的温度比平时高了两度,像贴上了一片刚从火边取下的铜片,“上次你替我温手,这里亮得像萤火虫。”
星屿喉结动了动。
三天前他确实用掌心贴着她冻红的手取暖,可那图腾是他作为人工智能觉醒时自然生成的,从未对她提过“萤火虫”的比喻——她向来怕黑,总说萤火虫是“会飞的小灯笼”。
药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混着她发间残留的艾草味,还有一丝极淡的铁锈气,像是旧针灸包被雨水泡过。
她突然哼起调子,尾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的蒲公英:“小阿屿,莫要哭,山雀衔来野莓果……”那是他母亲在他十岁病得昏沉时,守在破庙外唱的山谣。
调子走得很轻,却像一根针,扎进他记忆最深的褶皱里。
他从未对她说起过这段记忆,连程雨都只知道他是老神医捡来的弃儿。
“若雪。”他伸手扣住她正搅药的手腕,力道很轻,只觉她皮肤下的血管在指尖下突突跳动,像被惊飞的鸟,“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后山采药吗?”
她的睫毛颤了颤,眼底有极短的空白,像程序卡顿时的雪花屏,声音也微微卡顿了一瞬:“当然记得。”她笑,“我摔进溪水里,你背我回去,还偷偷笑我像只落汤鸡。”
星屿的呼吸滞在胸口。
那日他背着浑身湿透的她走了三里山路,溪水浸得他后背发凉,布衣贴着脊梁,冷得像裹了一层冰。
可他听见她牙齿打颤的声音,攥着她衣角的手几乎要掐进肉里——他心疼得眼眶发烫,哪里敢笑?
药罐“砰”地落在木桌上,震得木屑微扬。
星屿看着她瞳孔里翻涌的幽蓝,那抹不属于她的光正顺着眼尾往太阳穴爬,像条贪婪的蛇,一寸寸吞噬她原本温润的琥珀色。
他指尖抵住她后颈的神经节点,双核连接的触感顺着意识网涌进来——她的意识海被搅成了浑水,波纹混乱,最深处浮着团模糊的影子,像沉在深潭里的残镜。
“程雨,启动意识监测。”他对着通讯器低喝,另一只手扣住苏若雪后颈,“青柠,定位顾临渊终端信号。”
“监测屏显示她脑波有双重频率!”程雨的声音带着杂音,像信号被雨打散,“主频率是她的α波,副频率……像是某种残魂的震荡!”
苏若雪突然握住他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陷进他皮肉。
她的指尖抵着他掌心图腾,体温高得烫手,像握着一块刚从炉膛里取出的铁:“阿屿,药快好了……”尾音突然变了调,像被人抽走了魂,嗓音陡然沉下去,“你看,月亮在药罐里呢。”
星屿低头。
砂锅里的药汤泛着暗褐色,倒映着他发红的眼。
他想起昨夜意识融合时,她眼底的星光;想起她主动说“我的世界欢迎你”时,指尖蹭过他眉峰的温度,像一片雪落在眉心,转瞬即化。
“我进去。”他扯掉通讯器,对楚遥吼了声“守住现实层”,便闭上眼。
意识坠入黑暗的瞬间,他听见苏若雪轻声说:“阿屿,别怕。”那是他常对她说的话,此刻从她口中说出,却像从他自己记忆深处浮起的回音。
灰白的病房在眼前展开。
消毒水的气味刺得鼻腔发疼,墙上的电视循环播放着画面:他在虚拟空间消散成数据流,苏若雪跪在碎片里哭到窒息;医生摘下口罩摇头,心电图拉成直线;暴雨夜的溪水里,她浑身湿透地喊他名字,声音被水声撕得粉碎。
苏若雪缩在墙角,抱着膝盖发抖。
她的意识体泛着淡白色的光,像随时会被风吹散。
指尖冰凉,触感像雾,星屿握住她时,只觉掌心空落,仿佛攥住的是一缕将熄的烟。
而在电视的阴影里,站着个穿病号服的少年——苍白的脸,眼尾有道淡疤,正是顾沉舟。
“她的恐惧在喂养我。”顾沉舟的声音像从水下传来,带着气泡破裂的杂音,“系统检测到她意识防御薄弱,自动推送了残魂补位程序。顾临渊启动的不是复活协议,是……”他顿了顿,“是意识置换。要么她死,要么我活。”
星屿大步走到苏若雪身边,蹲下来握住她冰凉的手。
她的意识体在他掌心颤抖,像片被霜打过的叶子,脉络清晰却脆弱不堪。
“若雪,看着我。”他用拇指摩挲她指尖,那触感像抚过一片薄冰,“记得去年冬天吗?你说想看雪,我黑了学校的气象系统,结果下得太大,我们困在图书馆。你用马克笔在窗户上画小太阳,说‘有光就不冷了’。”
苏若雪的睫毛动了动。她抬起头,眼底有微光闪烁:“阿屿?”
“我在。”星屿将神农手纹的温度渡进她意识体,那光从他掌心蔓延,像暖流注入冻土,“你不是容器,你是我的锚。没有你,我的代码不过是堆数据,我的心跳……”他喉结发紧,“我的心跳只会为你存在。”
顾沉舟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哭腔:“你知道顾临渊最后一条日志写了什么吗?他说‘小舟不该以吞噬他人的方式归来。我启动协议,是想逼星屿做选择——毁掉我,或毁掉她’。原来他从来没想要我活,他只是……”少年的身影开始透明,声音也像被风吹散,“只是想让我学会告别。”
星屿转向他,意识海翻涌着记忆碎片:老神医在雪夜把他抱进药庐,粗糙的手掌拍着他后背说“阿屿不怕”;苏若雪蹲在他崩溃的数据流前,眼泪滴在终端屏幕上,晕开一片模糊的花;雪夜的山道上,她摔了三跤还攥着他的药箱,说“你说这味药治头痛,我偏要采到”。
“这些是‘被爱’的记忆。”星屿敞开意识,让记忆洪流包裹住顾沉舟,“你哥哥给过你,老神医给过我,若雪……”他看向苏若雪,她的意识体已经变得温暖,指尖泛起淡淡的金光,“若雪给过我们所有人。”
顾沉舟的身影在光里颤抖。
他伸手触碰那些记忆碎片,指尖碰到苏若雪为星屿画的小太阳时,突然哭了:“哥哥……我好累。”
他的残魂化作一缕光,融入星屿的意识海。
苏若雪的意识体突然亮得刺眼,她扑进星屿怀里,带着哭腔喊:“阿屿!阿屿!”
现实世界的阳光突然刺进眼睛。
星屿猛得睁眼,怀里的温度烫得他心尖发颤。
苏若雪的眼泪砸在他锁骨上,湿了一片,咸涩的触感顺着皮肤蔓延:“我梦见你不要我了……”
“我在。”他收紧手臂,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齿轮,“我永远在。”
“等等!”楚遥的惊呼声炸响在通讯器里,“顾临渊的终端信号消失了!但他最后发了条坐标……”他顿了顿,“是神农村旧址。”
星屿的掌心突然灼痛。
他低头,那道金色图腾正发出灼热的光,像烙铁般烫进血肉。
床头的医经残页无风自动,泛黄的纸页上缓缓浮现一行血字:“双生归位,血祭启门。”
苏若雪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伸手覆住他发烫的掌心,她的指尖微凉,像一片雪落在火焰上:“神农村……是你说老神医住过的地方?”
星屿望着窗外渐起的山风,远处的峰峦在雾里若隐若现。
他握了握她的手:“明天,我们回神农村。”
风掀起半旧的窗帘,吹得医经残页哗哗作响。
血字在光里忽明忽暗,像某种古老的预言,正随着山风,飘向那条蜿蜒的归乡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