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寂静,是一种具有重量和质感的东西。
它压在裴宅古老的屋顶,覆盖着精心修剪却已凋零的庭院,也将一种冰冷的悬疑感,沉沉地压在每个滞留者的心头。
临时征用的偏厅里,空气凝滞如胶。
边伯贤将那小小的玻璃瓶和沾染了诡异液体的地毯样本小心翼翼地装入证物袋,动作轻缓得像是在处理某种沉睡的活物。
边伯贤“泰亨啊,看来你得加班了。有人给我们送‘下午茶’来了。”
他的语气试图轻松,但眼神依旧锐利。
金泰亨上前一步,接过证物袋,冷静的面容上看不出波澜,只有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
他的低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金泰亨“挥发性强,气味特征明显。很快就能有初步比对结果。”
金泰亨“如果匹配,这就是决定性的证据。”
杜疏萤站在走廊光影交界处,那身柔和的丁香紫羊绒套装裙此刻像极了某种精心伪装的保护色。
她的脸颊肌肉微微抽动,呼吸急促,但仍在负隅顽抗。
杜疏萤“你们……你们不能仅凭这个就污蔑我!”
杜疏萤“我只是看小榆不舒服,带了点提神醒脑的药油想让她喝……对,是药油!”
她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入绝境的尖利。
崔然竣挡在所有人身前,那件黑曜石色的双排扣毛呢大衣让他像一堵不可逾越的黑色墙壁。
他甚至没有拿出证件,只是那样站着,目光沉静地锁死杜疏萤。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
崔然竣“药油?需要用到这种严格密封的容器来盛装吗,杜小姐?”
崔然竣“而且,你似乎忘了解释,为什么夜榆小姐会恐惧到需要被你‘强制’喂药?”
夜榆瘫坐在不远处的地毯上,穿着那身灰蓝色的长裙,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鸟,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压抑的呜咽声。
崔杋圭站在崔然竣侧后方半步的位置,他的脸色依旧不太好,是一种灵力过度消耗后的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清亮,正一瞬不瞬地看着杜疏萤。
更准确地说,是看着杜疏萤身后那片几乎要消散的、只有他能看见的淡薄虚影——裴照野的鬼魂正用尽最后的力量,试图将某种警示传递给他。
裴照野的声音如同风中残烛,断断续续地直接响在崔杋圭脑海:
裴照野“信托基金……她动了手脚……”
裴照野“照片……父亲书桌……暗格……”
崔杋圭眸光一闪,忽然低声开口,打断了杜疏萤苍白无力的辩解。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并非响亮,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崔杋圭“‘斑鸠占尽了鹊巢,还嫌枝条太高’……”
崔杋圭“杜小姐,你对这句诗,应该很熟悉吧?”
杜疏萤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崔杋圭“不对。”
崔杋圭微微偏头,像是纠正自己。
崔杋圭“或许我该称呼你……本来的姓氏?比如……金?”
这个名字像是一枚精准的子弹,瞬间击穿了杜疏萤最后的心理防线。
她猛地后退一步,后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一响。
杜疏萤“你……你怎么会……”
“金”这个姓氏,显然触动了某根关键的神经。
崔然竣立刻捕捉到这一变化,他没有回头看崔杋圭,但身体语言表明他完全接收并信任了这条来自“非科学领域”的线索。
崔然竣“金昀川。”
他缓缓吐出这个名字,目光如冰锥刺向杜疏萤。
崔然竣“你的亲生父亲,对吗?”
崔然竣“十二年前,那个因为挪用裴氏项目公款而畏罪自杀,导致家庭破碎的金项目经理。”
沈执星倒抽一口冷气,猛地捂住嘴,眼睛瞪得圆圆的,快速在平板电脑上搜索起来。
夏星沉紧紧抓着黄寅烨的手臂,脸上满是“我早就知道”的激动表情,用气声对旁边的裴知渺说:
夏星沉“看吧!我就说!‘原来是复仇剧本!‘美强惨’人设崩得稀碎!”
黄寅烨无奈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安静。
裴知渺脸色苍白如纸,不可置信地看着杜疏萤。
裴知渺“疏萤……这是真的吗?爸爸他……他一直觉得亏欠你父母,所以才……”
杜疏萤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含着水汽、显得柔弱无辜的眼睛里,此刻迸射出一种积攒了十余年的、淬毒般的恨意。
杜疏萤“亏欠?!”
杜疏萤“哈哈哈……是啊,他当然亏欠!”
杜疏萤“我父亲只是他推出来顶罪的替死鬼!真正的账目问题出在裴归昀自己身上!”
杜疏萤“他假惺惺地收养我,不过是为了掩盖真相,为了他那可笑的良心安宁!”
杜疏萤“还有裴照野!他明明查到了点什么,却只想私下‘安抚’我,让我闭嘴?凭什么?!”
杜疏萤“裴家的一切,本来就有我的一份!不!是所有!”
她歇斯底里地吼叫着,精致的面容扭曲,再也看不出丝毫平日的温婉。
杜疏萤“老的是这样,小的也是这样!道貌岸然!虚伪!”
杜疏萤“我只不过是把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拿回来!”
杜疏萤“送他们去下面团聚,有什么错?!”
她的目光猛地射向瑟瑟发抖的夜榆。
杜疏萤“还有你!你这个废物!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杜疏萤“让你做个伪证都犹豫不决!留着你有什么用!”
夜榆被她眼中的疯狂吓得几乎晕厥。
崔秀彬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蹲下身,递给夜榆一杯温水,声音轻柔得像羽毛:
崔秀彬“夜榆小姐,没事了。你现在很安全。”
崔秀彬“如果可以,能告诉我们她让你做了什么吗?”
夜榆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
夜榆“她……她让我证明,宴会中途……她一直和我在一起,在偏厅聊天……”
夜榆“但我……我中间去了一次洗手间,其实有差不多十分钟的时间她不在……”
夜榆“她拿我父母的工作威胁我……对不起……我真的好怕……”
裴绥之也闻声赶来了,他穿了身靛蓝色的牛仔衬衫和卡其色的工装长裤,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愤怒。
他指着杜疏萤,声音都在发颤:
裴绥之“所以我哥的车祸……果然也是你?!”
杜疏萤冷笑一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但那表情已然说明一切。
边伯贤检查完证物,走过来,接上了话茬。
他晃了晃手中的平板,上面显示着书房门的3D结构图。
边伯贤“密室手法也很简单。利用了这个老宅子书房门上方的通风换气孔。”
边伯贤“用一根极细的、内部中空、预装了高浓度毒液冰晶的合金丝,从外部探入,悬垂在门锁上方。”
边伯贤“计算好时间,冰晶在室内温度下慢慢融化,毒液滴落,正好能被坐在书桌前处理公务、习惯性点燃檀香的裴先生吸入。”
边伯贤“冰晶完全融化后,剩余的微量水汽和那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合金丝,很容易被忽略或者事后被取回。”
边伯贤“伪造一个从内部反锁的密室,拖延发现时间,很聪明,但也不是什么新把戏了。”
金泰亨补充道,语气是科研人员的严谨:
金泰亨“毒素经过改良,挥发性极强,与檀香结合后起效迅猛。”
金泰亨“即使事后检测香薰炉,也只会认为是正常精油残留。”
金泰亨“很高明,但对配方和剂量的要求极其苛刻。”
真相如同剥茧抽丝,层层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
谋杀、伪装、复仇、贪婪。
杜疏萤彻底瘫软下去,眼神空洞,嘴里喃喃着无人能懂的话语。
崔杋圭看了一眼身旁那几乎要透明消失的裴照野鬼魂,对方脸上是一种混合了悲痛、释然和最后担忧的复杂表情。
崔杋圭忽然轻声开口,看向裴知渺和裴绥之。
崔杋圭“他还有话……想对你们说。”
所有人都看向他。
崔杋圭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双手微微抬起,指尖似乎有极其微弱、近乎错觉的蓝色荧光流转。
一股温和却强大的力量以他为中心悄然扩散开来。
下一秒,裴知渺和裴绥之猛地捂住了嘴,瞳孔放大,难以置信地望向崔杋圭身侧的虚空。
在那里,裴照野半透明的身影变得清晰了些许,他穿着生前的衣服,脸上带着悲伤却又无比温柔的神情,正深深地、不舍地望着他们。
裴照野“知渺……绥之……要好好的……照顾好自己……”
裴知渺的眼泪瞬间决堤,伸出颤抖的手,却只穿过一片虚无的空气。
裴知渺“哥……哥哥!”
裴绥之眼圈通红,死死咬着牙,重重地点了点头。
裴照野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极其温柔的笑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家,身影如同被阳光穿透的雾气,一点点消散,最终彻底融入了空气里。
那股萦绕宅邸多日的滞涩感和冰冷,似乎也随之悄然散去。
崔杋圭轻轻呼出一口气,额角有细密的汗珠,身形微晃。
一只手及时而稳定地扶住了他的手臂。是崔然竣。
他不知道何时站得离他这样近,近得崔杋圭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像雪松的干净气息。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安心的力道:
崔然竣“够了。”
崔然竣“剩下的,交给我们。”
崔杋圭想嘴硬地说“我没事”,但最终只是抿了抿唇,借着他的力道站稳,轻轻“嗯”了一声。
崔然竣的手掌很暖,隔着一层针织开衫,温度清晰地传递过来。
边伯贤指挥着警员给彻底崩溃的杜疏萤戴上手铐。
夏星沉激动地抓着沈执星的手,眼泪汪汪却又兴奋地小声说:
夏星沉“虽然坏人伏法了但还是好难过……照野哥太好了吧!‘意难平’啊!”
夏星沉“但是!刚才崔侦探那个样子!还有崔队长那个扶!那个眼神!”
沈执星一边吸着鼻子为裴家兄妹难过,一边无奈地拍着夏星沉的背:
沈执星“是是是……你的CP宇宙最真……”
黄寅烨在一旁温柔地安慰着裴知渺。
裴绥之红着眼圈,走到崔然竣和崔杋圭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裴绥之“谢谢……谢谢你们。为我父亲,为我哥哥……也为我们家。”
崔然竣点了点头。
崔杋圭只是淡淡地摆了摆手。
案件了结,后续的收尾工作有条不紊。
夜榆在崔秀彬温和的心理疏导下,情绪逐渐平稳,配合完成了笔录。
人群渐渐散去。
崔然竣没有立刻离开,他走到窗边,站在崔杋圭身旁。
窗外,积雪未化,世界一片洁净的银白,仿佛方才的罪恶与悲伤从未发生。
他侧过头,看着崔杋圭依旧有些苍白的侧脸:
崔然竣“这次,多亏你了。”
崔杋圭“……下次收费。双倍。”
崔杋圭哼了一声,没看他,耳根却有点微热。
崔然竣低笑出声,那笑声像悦耳的小提琴音,震动着寒冷的空气。
崔然竣“行啊。把我赔给你都行。”
这话说得太过直白,以至于崔杋圭猛地转过头,瞪大眼睛看他,脸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连苍白都遮不住了。
崔杋圭“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崔然竣看着他炸毛的样子,嘴角噙着笑,眼神里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他忽然伸出手,极其快速地用指尖碰了一下崔杋圭泛红的耳尖。
崔然竣“走了。回去好好睡一觉吧,‘长发公主’。”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开,留下崔杋圭一个人愣在原地,耳朵上那一点被触碰过的皮肤,像被烙铁烫过一样,热意迅速蔓延开,连同心跳都漏跳了好几拍。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对着崔然竣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极小声音地嘟囔了一句,语气复杂,听不出是恼怒还是别的什么:
崔杋圭“……真是个笨蛋。”
雪光透过窗户,安静地笼罩着他微微发红的耳廓和故作镇定的脸庞。
宅邸外,积雪之下,新生的种子正在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