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Ken那句“闷在罐子里”的形容,马嘉祺沉默的抗拒,还有眼前这些微缩的原子……某种结构上的相似性在我脑中轰然炸开,清晰得如同显微镜下的晶体。
几乎是凭着本能,我一步跨到桌边,动作快得自己都来不及思考后果。双手伸进塑料盒,飞快地扒拉着那些冰冷的塑料小球和连接杆。白色的氢原子被拨开,黑色的碳原子被精准地挑拣出来。纤细的连接杆在指尖发出轻微的咔哒声,迅速而稳定地组合着。
苯环!
一个完美的、由六个碳原子组成的六边形环状结构,在我手中飞快成型。六个碳原子通过单键和双键交替连接,形成一个极其稳定、对称的平面结构。这就是苯环,有机化学的基石之一,以其独特的稳定性和……某种封闭性闻名。
就在阿Ken的抱怨声再次拔高一个调门,即将冲破临界点时,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即将跃入深潭。然后,我转过身,将手中那个刚刚拼好的、结构清晰的苯环模型,隔着巨大的观察玻璃,高高举起,正对着控制室里那个沉默而紧绷的背影。
我的声音在安静的录音室里突兀地响起,带着实验室里特有的那种斩钉截铁的冷静,清晰地穿透了隔音玻璃
林溪副歌部分,像这个。
控制室里的两个人瞬间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阿Ken猛地转过头,那张写满烦躁的脸在看清我——一个穿着实验服、举着奇怪塑料模型、明显不是工作人员的年轻女孩——以及我手里的东西时,表情瞬间扭曲,混合了惊愕、荒谬和一种被严重冒犯的怒火。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尖利得几乎破音
阿Ken你谁啊?!哪个部门的?!保安呢?!谁放你进来的?!疯子吧你?!拿着这什么玩意儿?!滚出去!
最后一个“滚”字被他吼得声嘶力竭,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玻璃上。他气急败坏地一把抓下头上昂贵的监听耳机,看也没看,狠狠地朝着控制台旁边的架子摔了过去!昂贵的耳机撞在金属架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然后弹落在地。
巨大的声响在密闭空间里回荡。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音了。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道的声音。阿Ken扭曲愤怒的脸庞,摔在地上的耳机,还有隔音玻璃冰冷的触感,都像是慢镜头里的画面,带着一种不真实的眩晕感。
然后,那个深灰色的背影动了。
马嘉祺缓缓地、极其平稳地转过了椅子。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椅子的滚轮与光滑的地面摩擦,发出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声响。他转过身,目光,像两道经过精密校准的探针,越过了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的阿Ken,越过了冰冷的空气,精准地、毫无阻碍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更准确地说,是落在我手中那个高高举起的、由塑料小球和短棍组成的苯环模型上。
他的眼神深邃得像不可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的东西太过复杂——惊诧像投入水面的石子激起的第一圈涟漪,但瞬间就被更深沉的东西覆盖:一丝难以置信的探究,一种被意外之物精准命中的震动,还有……一种沉睡了许久、终于被唤醒的锐利光芒。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夸张的表情,没有阿Ken那种喷薄的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下颌的线条绷得如同刀锋。
就在阿Ken的咆哮余音还在空气里震颤,他下一步的怒火似乎即将倾泻而出时,马嘉祺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很稳,带着一种山岳移动般的沉缓力量感。他没有看阿Ken一眼,仿佛那个暴跳如雷的制作人只是一团无足轻重的空气。他径直绕过宽大的控制台,脚步沉稳,目标明确。
厚重的隔音门被他推开,发出沉闷的“噗”声。他走了出来,走向我。那股属于他的、沉静而强大的气场瞬间笼罩了小小的休息区,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将阿Ken的聒噪彻底隔绝在另一个世界之外。
他停在我面前,距离很近。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清冽的木质调香水味。他的个子很高,我需要微微仰头才能对上他的视线。那双眼睛此刻离得如此之近,里面的探究和专注锐利得几乎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
他没有说话。目光从我脸上移开,垂落,落在我手中那个略显简陋的塑料苯环模型上。那眼神,如同地质学家审视一块蕴含秘密的矿石。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包括我——都措手不及的事。
他屈膝,动作流畅自然得仿佛只是弯腰捡起一支笔。昂贵的亚麻裤料在膝盖处堆起几道优雅的褶皱。他蹲了下来,视线与我手中模型齐平,几乎平视着那个由黑球和短棍构成的六边形。
一只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的手伸了过来,带着一种艺术家特有的敏感和掌控力。他没有碰我的手,指尖直接落在了模型的一个黑色碳原子上,极其轻微地拨弄了一下。那个碳原子带动着连接它的短棍,发出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咔”声。
马嘉祺继续说
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在控制室里听到的更低沉,更近,像大提琴最低沉的那根弦在胸腔里共鸣。没有疑问,没有质疑,只有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和一个巨大的、等待被填满的空间。
仿佛刚才那场风暴从未发生。整个世界,此刻只剩下他,我,和这个小小的塑料结构。
血液猛地冲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巨大的压力几乎让我窒息,但另一种更为强大的力量——一种在实验室里面对复杂结构时被磨砺出的、近乎本能的解析欲——瞬间压倒了所有的紧张。他的目光是探针,我的语言就是手术刀。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的声音保持实验室汇报时的清晰和稳定,指尖点向手中的模型核心:
#林溪中心对称,高度稳定,C6H6。苯环,有机化学的基石
指尖划过代表碳原子的黑球
#林溪您的副歌旋律线条,每一个乐句的起落,和声的转换,都像这个环上的单双键交替——严丝合缝,逻辑完美。
我的手指移向模型边缘,那些代表氢原子的白色小球
#林溪稳定,但也意味着高度封闭。每一个可能的‘出口’
我轻轻点了点一个氢原子
#林溪嗯,‘常规的附属结构’死死封住。能量被完美地、也彻底地锁在了环内,无法突破这个完美的平面
我抬头,目光撞进他深潭般的眼底
#林溪阿Ken先生想要的‘爆点’,需要的能量…它被这个结构自身的完美所困住了。闷在罐子里?不,更像是被封在一个结构完美的水晶牢笼里。
我顿了顿,指尖悬停在模型上方,声音沉了下去
#林溪您真正想要的,是让它扎根更深,冲破岩层?那这个结构本身,就是您需要打破的第一层壁垒。
最后一个字落下,休息区里只剩下死寂。阿Ken张着嘴,脸上的愤怒僵住了,被一种纯粹的、难以理解的茫然取代,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又看看蹲在地上的马嘉祺。
马嘉祺依旧维持着那个半蹲的姿势,目光像被焊死在了那个简陋的塑料模型上。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他雕塑般一动不动。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仿佛有风暴在无声地酝酿、旋转、沉淀。
几秒钟,漫长的如同一个世纪。
他终于极其缓慢地抬起眼,视线从苯环模型上剥离,再次落回我的脸上。那目光比之前更加复杂,探究的锐利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东西。像是矿工在贫瘠的岩层深处,突然敲击到了蕴藏宝石的矿脉,混合着震惊、确认,以及一种久旱逢甘霖的灼热。
他什么都没说。没有评价,没有赞许,甚至没有任何一个表示“明白”的微小动作。
他只是保持着那个姿势,深深地、极其专注地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像烙印。
然后,他毫无预兆地站了起来。动作依旧沉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力量感。他转过身,高大的身影重新投向控制室的方向,只留下一个沉默而决然的背影。
他推开门,走回控制台前,对旁边一脸懵然、欲言又止的阿Ken视若无睹。他拿起一支触控笔,俯身在那巨大的显示屏上,对着那片代表副歌的密集音轨波形,果断而迅速地画下了一条全新的、凌厉的轨迹线。笔尖划过屏幕,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那声音在绝对的寂静里,如同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