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津侯送来的礼盒,被藏海原封不动锁进水文阁角落的铁皮柜,像封存一罐剧毒。那诡异的“善意”带来的寒意,渐渐被阁内刻意维持的暖意驱散。
沈昭月的伤在藏海精心照料下,好得很快。虽然左肩下还缠着厚绷带,动作得小心,但气色好了不少,脸颊也重新有了血色。那惊人的愈合速度,她只当年轻底子好,加上藏海的药管用,暗自压下不提。
水文阁的日子,意外地流淌出劫后余生的宁静。
藏海总是第一个醒来。
轻手轻脚检查炉火,确保阁内温暖。然后去钦天监膳房,亲自盯着熬好软糯的粳米粥或炖得烂烂的药膳鸡汤。回来时,沈昭月往往还在睡。他会静静坐在榻边矮凳上,看晨光给她安静的睡颜镀上柔和金边。只有这时,他眼中沉淀的寒冰才会彻底融化,只剩下近乎虔诚的专注。直到她睫毛微颤,即将醒来,他才移开目光,恢复沉静。
“醒了?喝点粥。”他端来温度刚好的碗,自然地拿起勺子。
“我自己……”沈昭月想接。
“别动,小心伤。”藏海声音不容置疑,动作却轻柔,一勺一勺耐心喂她。阳光透过窗棂,映着他低垂柔和的眉眼。
天气晴好的午后,沈昭月最期待。
藏海在向阳窗边铺好厚软垫和毛毯,小心扶她坐下。搬来矮几,摆上洗净、削好皮、切小块的水果——清甜的梨,饱满的葡萄。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沈昭月讲她那个“光怪陆离”世界的趣事:会跑的“铁盒子”(汽车),千里传音的“小盒子”(手机),能飞上天的“大铁鸟”(飞机)。藏海大多安静听着,眼神专注,偶尔因她夸张描述微挑眉,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笑意,像听遥远神话。
“那你们……怎么传消息?”藏海难得主动问,目光落在她削水果的手上。
“快得很!”沈昭月眼睛一亮,“手指点点‘手机’,瞬间传到千里外,还能看到人脸呢!”
“……”藏海沉默片刻,似乎在想象那画面,最终低声道:“那很好。” 不知是说传信方便,还是……能随时看到她很好。
有时,话题回到当下。
“你小时候……在蒯府,什么样?”沈昭月小心翼翼试探。
藏海削水果的手一顿,眼神恍惚一瞬,随即被更深黑暗覆盖。沉默了很久。
“父亲……很忙。母亲……会做栗子糕。”声音很低,带着陷入遥远记忆的沙哑,“府里……有大院子,种很多竹子。我……喜欢在假山石上看书,那里……安静。”寥寥数语,勾勒出温馨却永逝的画面。他没再说,将削好的苹果递给她,指尖不易察觉地微颤。那是他最珍贵的宝藏,也是最痛的伤疤。
沈昭月接过苹果,心中酸涩,不再追问。转而聊起京城趣闻,工部古板官员,驱散他眼中阴霾。
暮色四合,夕阳金辉洒满窗台。
沈昭月靠在软垫上,看窗外钦天监古老的飞檐在暮色中肃穆。目光悠远,带着向往。
“藏海,”她轻声开口,声音像羽毛拂过,“你知道吗?我一直……很想去江南看看。”
她眼中漾起暖光:“听说那里四季如春,小桥流水,乌篷船在青石板河道慢悠悠摇。烟雨蒙蒙时,像水墨画。街边有软糯糕点,香甜桂花酿……可以坐在临水茶馆,听软软评弹,看一整天不腻。”声音充满憧憬,仿佛江南暖风已吹到眼前,“那才叫生活啊,不像这里……步步惊心。”
藏海正用软布擦拭从不离身的短刀。闻言,动作骤停。
江南……
那词像石子投入心湖,激起巨大波澜。他从未去过,但她描述的画面如此鲜活美好,美好得像遥不可及的梦。
他何尝不想带她走?离开这血腥、仇恨、阴谋的京城?离开吞噬他们的漩涡?去她向往的温暖水乡,让她听曲、品茶、看小桥流水,脸上永远无忧无虑……
可是……
他低头看手中冰冷刀锋。刀身映出他布满阴霾的眼。父母惨死的人皮俑仿佛就在眼前,平津侯狞笑的脸,麒麟令牌背后深不可测的阴影……血海深仇未报!他深陷泥潭,身负枷锁,每一步踏在刀锋。江南的暖风,吹不散他心中寒冰,载不动满身血腥。
他有什么资格许诺未来?有什么能力给她安宁?
带她走?谈何容易!平津侯及其背后势力绝不会放过。离开京城这有规则束缚之地,等待他们的将是更疯狂追杀!他不能再让她涉险。
沉默蔓延,只有烛火偶尔噼啪。暮色将藏海身影拉得很长,孤寂沉重。
沈昭月看着他紧绷下颌和眼中翻涌的情绪,瞬间明白。心头一涩,后悔提起。江南暖风,吹不进他背负的血色寒冬。
她轻轻伸手,覆在他握刀、指节发白的手背上。他的手很凉。
“我就……随便说说。”声音很轻,带着安抚,“现在这样……也挺好。至少……我们还活着,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她努力弯起嘴角。
掌心的温热传来,藏海身体微震。他反手,极其克制地、轻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小软,带着伤后微凉,却有无穷力量,熨帖了他心中翻腾的戾气与无力。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声音沙哑。没有承诺,没有未来,只有此刻掌心交握的温度与窗外沉沉暮色。
他将擦好的短刀轻轻放一边,拿起温着的药碗。
“该喝药了。”他轻声说,避开了江南,也避开了那沉重得无法言说的未来。
烛光下,他小心喂她喝下苦涩药汁,手边备着蜜饯,动作依旧笨拙专注。沈昭月看着他低垂眉眼,感受药汁苦涩与掌心残留温度,心中五味杂陈。
江南的梦,如窗外最后一抹晚霞,沉入黑暗。但在这冰冷的水文阁中,两颗在血火中依偎的心,在这无声陪伴与小心翼翼触碰中,靠得更近。
未来晦暗,血仇如山。但此刻,在这方小小暖阁,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与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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