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夜晚,空气清冽得像被冰镇过的水晶。苏晚裹紧驼色羊绒大衣,独自走在通往市郊小山坡的石阶上。脚下的石板冰冷坚硬,每一步都带着细微的回响,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清晰。山坡顶,那座废弃多年的旧水塔孤零零矗立着,被本地天文爱好者私下称为“观星台”,是苏晚逃离城市喧嚣、寻觅星空的秘密基地。
她怀里抱着一个沉重的保温包,里面是她今天的“战利品”——一款刚研发成功的“星云焦糖布丁”。作为“晚星”甜品工作室的主理人,她痴迷于将天文元素融入甜点。这款布丁,深紫色的基底模拟宇宙深空,里面嵌入了用可食用银粉点缀的、如同闪烁星辰的香草籽,最上面覆盖着一层薄如蝉翼、敲开时发出清脆声响的琥珀色焦糖壳,模拟行星表面。
今晚,她要在这里,对着真实的星空,品尝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庆祝工作室拿到第一笔天使投资。
终于登上坡顶。废弃水塔锈迹斑斑的铁梯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苏晚熟练地绕到水塔背面,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相对平坦的水泥平台,视野绝佳,能避开城市大部分的光污染。她铺开带来的厚实野餐垫,小心翼翼地将保温包放在上面,然后支起便携的小折叠桌。做完这一切,她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向夜空。
深蓝色的天鹅绒幕布上,繁星璀璨,银河像一条朦胧的光带横贯天际。猎户座的腰带清晰可见,天狼星在东南方闪烁着锐利的白光。寒风拂过脸颊,带来远处松林的清香,城市的喧嚣被隔绝在山下,这里只有宇宙浩瀚的呼吸和她自己心跳的声音。
完美。
苏晚搓了搓冻得微红的手,满怀期待地打开保温包。然而,就在她准备取出那杯珍贵的布丁时——
“咣当!哗啦——!”
脚边一个没放稳的保温水瓶被她的手肘意外碰倒,滚下小小的平台,撞在旁边的水泥墩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更糟糕的是,她为了躲避滚落的水瓶,身体猛地后仰,手肘又不偏不倚地撞在了小折叠桌的桌沿!
“啊!”苏晚惊呼出声。
只见那杯承载着她无数心血和期待的“星云焦糖布丁”,在桌面上剧烈地震颤了一下,随即像一个失去平衡的宇航员,直直地朝着水泥地面坠落!
时间仿佛被拉长。苏晚眼睁睁看着那完美的焦糖壳在空中碎裂,深紫色的“星云”如同宇宙爆炸般飞溅开来,银色的“星辰”香草籽四散崩落,奶油般的布丁糊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溅开一片狼藉的、带着甜香的狼藉。
世界瞬间安静了。只有寒风呜咽着掠过耳边。
苏晚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一周的反复调试,无数次失败才成功的配方,特意选在这个特殊时刻、特殊地点的品尝……全毁了。沮丧、懊恼、委屈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甚至能感觉到眼眶开始发热,不是因为冷风,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失落感。
她颓然地蹲下身,看着地上那摊曾经璀璨如星云、此刻却狼狈不堪的“遗骸”,连收拾的力气都没有了。寒意透过鞋底渗上来,混合着心头的冰冷,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就在这时,一道明亮而稳定的光束突然从她侧后方投射过来,精准地照亮了地上那摊“灾难现场”和她蹲着的身影。
苏晚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刺眼的光让她下意识地抬手遮挡。
光束立刻移开了,一个略带惊讶的男声响起:“抱歉!你没事吧?”
声音清朗温和,带着一丝沉稳。苏晚眯着眼适应光线,看到水塔锈蚀的铁梯下方,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他穿着深色的防风外套,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相当专业的手电筒(刚才的光源),背上背着一个巨大的、形状奇特的黑色背包,像是某种精密仪器。
“我…我没事。”苏晚的声音带着点鼻音,迅速低下头,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可能泛红的眼眶。她胡乱地用手背抹了下脸,试图掩饰情绪,“只是…不小心打翻了东西。”
对方走近了几步,手电的光束这次小心地避开了她,只照亮她面前的地面。他看到了地上那摊混合着紫色、奶油色、银色和焦糖碎片的“遗迹”,以及旁边倾倒的保温包和小桌。
“看起来像是……甜品事故?”他试探着问,语气里没有嘲笑,反而带着一丝关切。
苏晚闷闷地“嗯”了一声,不想多解释。
对方却在她旁边蹲了下来,保持着一个礼貌的距离。手电的光束落在那摊狼藉上,照亮了其中几颗尚未被完全污染的、闪烁着微光的银色香草籽。
“这些……是香草籽?用了银粉?”他的声音里透出明显的惊讶和欣赏,“这个颜色……深紫模拟宇宙深空?很独特的创意。”
苏晚惊讶地抬起头,第一次真正看清对方的脸。光线有些暗,但能看出他轮廓分明,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干净利落。眼睛在夜色中显得很深邃,此刻正专注地看着地上那片狼藉,眼神里不是嫌弃,而是……一种专业性的好奇和评估?
“你……懂甜点?”苏晚忍不住问。
“略懂一点。”男人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主要是我对‘星空’比较敏感。”他指了指自己背上那个巨大的背包,“我是陆星远,市天文馆的助理研究员。今晚本来是来这里测试一台新的便携式光谱仪的。”他有些无奈地拍了拍背包,“结果设备临时出了点小故障,调试了半天也没弄好,正郁闷着呢,就听到这边有动静……”
他自报家门的坦率和语气里那点同病相怜的无奈,奇异地驱散了苏晚的尴尬和沮丧。“苏晚。”她轻声说,“我是做甜品的,工作室叫‘晚星’。”
“‘晚星’……”陆星远重复了一遍,若有所思,“很美的名字。所以这个,”他指了指地面,“就是你的‘星云’?”
“嗯,‘星云焦糖布丁’。”苏晚看着地上的狼藉,叹了口气,“好不容易做成功的,本想对着星空吃,结果……”她没再说下去。
“对着星空吃自己做的‘星云’?”陆星远的眼睛亮了起来,“这个想法太棒了!可惜了……”他也惋惜地摇摇头。
两人沉默地看着地上那摊已经渐渐失去温度的“星云”,气氛有些微妙的同病相怜。
“不过,”陆星远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既然设备坏了,星空观测也泡汤了,而你的‘星空’也掉地上了……”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苏晚带来的野餐垫和旁边完好无损的另一个保温杯(里面应该是热饮),“不如……我们共享一下剩下的‘物资’?至少别辜负了这么好的夜色和……你特意带来的热饮?”
苏晚愣了一下。这个提议既意外又……莫名合理。她看着陆星远真诚而坦率的眼睛,那双眼睛在夜色里像两颗温润的星辰,没有探究,没有怜悯,只有纯粹的、对当下处境的接纳和一点不让自己陷入更糟情绪的乐观。
“好。”她点点头,心底的阴霾似乎被这简单的提议驱散了一些。她起身,将歪倒的小桌扶正,又把野餐垫铺得更平整些。陆星远则动作麻利地将那摊“星云遗迹”小心地用纸巾清理干净,仿佛在处理什么珍贵的陨石样本。
两人在野餐垫上坐下,中间隔着那张小桌。苏晚拿出那个完好的保温杯,倒出两杯热气腾腾的、她自己熬制的香料热可可。浓郁的巧克力香混合着肉桂、豆蔻和一点点辣椒的辛香,瞬间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哇,好香!”陆星远接过杯子,深深吸了一口气,“这配方也很‘星空’啊,像温暖的星云。”
苏晚被他这个比喻逗得弯了嘴角:“谢谢。可惜没有‘星云’配它了。”
“谁说没有?”陆星远神秘地笑了笑,放下可可杯,打开了他那个巨大的背包。他小心翼翼地取出的不是坏掉的光谱仪,而是一个方方正正、裹着保温层的金属盒子。
“这是什么?”苏晚好奇地问。
“天文馆同事的‘投喂’。”陆星远一边解开保温层一边说,“她今天下午烤的苹果派,非让我带着当宵夜,说是测试设备很耗体力。”他打开盒子,一股混合着烘烤黄油、肉桂粉和酸甜苹果的温暖香气扑面而来,瞬间与可可的香气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垂涎的组合。
派烤得金黄完美,表面有漂亮的网格酥皮,边缘微微焦褐,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切开的横截面能看到里面层层叠叠、浸润着琥珀色糖汁的苹果片。
“虽然比不上你的‘星云’有创意,”陆星远用自带的折叠小刀切下一大块,放到苏晚带来的一个小纸盘里递给她,“但至少……它是完整的,而且是热的。”
苏晚接过这块散发着暖意和香气的苹果派,看着陆星远带着点“献宝”意味的真诚笑容,心头最后那点失落彻底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暖的、被意外惊喜填满的感动。她拿起叉子,叉起一块送入口中。
酥皮极其松脆,带着浓郁的黄油香,内馅的苹果片软糯酸甜,肉桂的温暖气息完美地烘托出苹果的芬芳,微烫的馅料在寒冷的冬夜带来巨大的满足感。再配上一口她自制的香料热可可,巧克力的醇厚、香料的复合辛香与苹果派的甜美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妙的、令人身心愉悦的和谐。
“唔……好吃!”苏晚忍不住赞叹,眼睛满足地眯起,“你同事手艺真棒!”
“我也觉得。”陆星远自己也切了一大块,吃得津津有味,“不过比起对着冰冷的设备啃派,现在这样……”他抬头望向璀璨的星空,又看了看坐在对面、捧着热可可的苏晚,“似乎更好。”
夜风依旧清冷,但坐在厚实的垫子上,喝着热可可,吃着香甜的苹果派,身体从内到外都暖和了起来。苏晚也抬起头,重新欣赏这片她钟爱的星空。心境不同,看到的似乎也不同了。银河仿佛更加清晰,星星也更加明亮闪烁。
“你看那边,”陆星远指着东北方的天空,“那是仙后座,像一个‘W’。”他放下叉子,手指在夜空中比划着,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引人入胜的魅力,“沿着那个方向延伸,可以找到北极星。还有那边,猎户座的‘腰带’三星,下面一点,模糊的那一团,是猎户座大星云M42,虽然肉眼只能看到一个小光斑……”
他不再是那个设备故障的沮丧研究员,而是一个沉浸在星空奥秘中的引路人。他讲述着星座的故事,恒星的生命周期,星云的构成,语气平和而充满热情,那些遥远的天体在他口中变得生动而亲近。
苏晚听得入了迷。她喜欢星空,但更多是感性的欣赏,从未如此系统地了解过。陆星远的讲解深入浅出,没有晦涩的术语,只有对宇宙纯粹的热爱和分享的喜悦。她偶尔提问,他总能给出有趣又易懂的回答。
“你知道吗?”苏晚在听他讲完冬季大三角后,忍不住分享,“我做甜点的时候,总喜欢把星空的感觉融进去。就像那个‘星云布丁’,我想做出那种深邃、神秘又带着点点希望的感觉。”
“我能想象得到,”陆星远看向她,眼神在星光下显得格外明亮,“那一定很美。就像……”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就像把宇宙的浪漫,凝固在舌尖上。”
这个形容让苏晚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她低下头,掩饰性地喝了口可可,脸颊有些发烫。
“其实,”陆星远的声音放轻了一些,带着点自嘲,“我今晚带着光谱仪来,是想尝试捕捉这片星空更‘具体’的光。结果设备罢工了。不过现在想想,也许用眼睛和心去感受,比仪器捕捉的数据更真实。”他望着星空,侧脸在月光下轮廓分明。
“是啊,”苏晚也轻声附和,“数据再精确,也比不上这一刻的真实。”她指的是星空,也指此刻围坐分享的温暖。
苹果派和热可可渐渐见底,身体暖融融的,气氛也愈发融洽自然。最初的尴尬和沮丧早已被夜风吹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惺惺相惜的暖意。
“对了,”陆星远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背包侧袋里摸出一个小巧的、天鹅绒质地的盒子,递给苏晚,“这个……算是弄坏了你‘星云’的……赔礼?或者,交换苹果派的‘回礼’?”
苏晚疑惑地接过盒子,打开。里面不是首饰,而是一枚小巧精致的金属徽章。徽章是深蓝色的珐琅底,上面用银线勾勒出清晰的北斗七星图案,旁边还有一行小字:“追星星的人”。
“这是天文馆自己设计的小纪念品,”陆星远解释道,“发给参加我们深度观星活动的爱好者。我觉得……你当之无愧。”他的语气真诚。
苏晚摩挲着冰凉的徽章表面,北斗七星的纹路清晰可辨。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她小心地将徽章别在自己大衣的领口内侧,靠近心脏的位置。“谢谢,我很喜欢。”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陆星远,“那……作为回礼,或者交换苹果派和知识的‘回礼’,我邀请你……改天来我的工作室,尝尝真正的、完整的‘星云焦糖布丁’?”她鼓起勇气发出邀请。
陆星远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夜空中最亮的星:“荣幸之至!时间你定,我随时恭候‘星云’降临。”
夜色渐深,寒意更重。两人收拾好东西,一起走下山坡。城市的灯火在远处连成一片温暖的光海。来时苏晚是独自一人,带着期待和一丝孤独;离开时,身边多了一个同样仰望星空的人,手里提着空了的保温盒和折叠桌,心里却装满了意外的温暖和一份新的期待。
“下周怎么样?”走到山脚下,苏晚停下脚步问,“工作室晚上比较安静,适合……品鉴‘星云’。”
“下周很好。”陆星远点头,路灯的光在他眼中跳跃,“周三?或者周四?”
“周三吧,”苏晚说,“‘晚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