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雪停了。
沈栖梧蜷缩在柴房角落,将断刃藏进贴身里衣的暗袋。那点金芒已被她小心取出,用布条缠紧,贴身藏着。掌心伤口被丹朱用撕下的衣角草草包扎,血迹早已干涸,在粗布上凝成暗褐色的硬块。
"小姐,您再喝口水吧。"丹朱捧着破碗,声音发颤。
沈栖梧摇头。从昨夜发现断刃秘密后,她便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如同一尊冰雕,连睫毛都凝着霜。只有那双眼睛亮得骇人,在昏暗中灼灼如星火。
柴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不是丹朱那种轻而慌乱的步子,而是整齐划一、带着金属轻响的军靴踏地声。沈栖梧浑身肌肉瞬间绷紧,手指下意识摸向藏匿断刃的位置。
"砰!"
门板被粗暴踹开,寒风裹着雪沫灌入。三名玄甲侍卫持刀而立,铁面下的眼睛冰冷如看死物。为首之人扫视一圈,目光钉在沈栖梧身上。
"奉宁王殿下令,带人回府。"
丹朱猛地扑到沈栖梧身前:"你们要做什么!小姐已经......"
刀光一闪,丹朱的惊叫戛然而止。一缕断发飘落在地——侍卫的刀尖堪堪擦过她脖颈。
"抗命者死。"
沈栖梧缓缓起身。膝盖因久跪而僵硬刺痛,她却站得笔直,将丹朱拉到身后:"我与你们走。"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
侍卫冷笑一声,甩出一副镣铐。
那是重犯才用的刑具,铁环内侧布满细密倒刺,一旦扣上,稍一动弹便会扎入皮肉。沈栖梧面无表情地伸出手腕,听着铁锁"咔嗒"合拢的声响。倒刺刺入肌肤的锐痛,竟让她有种诡异的踏实感。
至少这痛,是真实的。
踏出柴房时,天光刺得她眼前发白。巷口停着一辆毫无标识的黑篷马车,车帘低垂,如同张开的兽口。沈栖梧被推上车前最后回望,看见丹朱被另一队侍卫押向相反方向。
"她去哪?"沈栖梧猛地抓住车门。
"殿下开恩,饶她性命。"侍卫掰开她的手指,"至于你——"意味深长的停顿后,帘子重重落下。
马车内漆黑如墨。沈栖梧蜷在角落,腕上镣铐随着颠簸不断撕开新的伤口。不知行了多久,当血腥气已经浓得令人作呕时,车终于停了。
帘外是座灰墙黛瓦的偏院。没有牌匾,没有护卫,安静得像座坟墓。沈栖梧被拽下车时,看见墙角几株枯梅,枝丫扭曲如挣扎的手臂。
"进去。"侍卫解开镣铐,在她背上重重一推。
院内比想象中精致。青石小径通向三间抱厦,廊下悬着素纱灯,在暮色中泛着惨白的光。两个着靛蓝比甲的嬷嬷迎上来,一左一右架住她胳膊。
"姑娘且随老奴沐浴更衣。"
沈栖梧挣了一下:"这是何处?"
"净室"二字尚未出口,她已被拖进雾气蒸腾的耳房。三个粗使丫鬟扑上来,不由分说剥去她血迹斑斑的衣衫。沾血的布条被扔进火盆,"嗤"地腾起一股青烟。沈栖梧下意识捂住心口——金箔还在那,贴着肌肤,烫得像块火炭。
"姑娘抬手。"
老嬷嬷的声音不容抗拒。沈栖梧被按进浴桶,粗糙的丝瓜络刷过全身,很快泛起大片刺目的红。水换了三遍,最后一遍混了香露,甜腻得令人窒息。梳通长发时,嬷嬷突然"咦"了一声:"这伤..."
沈栖梧后颈一凉。那里有道旧疤,是十二岁随父狩猎时被流箭所伤。当时父亲亲手为她包扎,笑着说"梧儿这道疤,是沈家将门的徽记"。
"用粉遮了。"另一个嬷嬷低声道,"殿下不喜瑕疵。"
更衣像一场酷刑。素白中单,妃色主腰,外罩天水碧对襟衫——全是时兴的闺阁式样,却无一处合身。沈栖梧僵立着,任她们往她发间插珠钗,往她腕上套玉镯。当嬷嬷捧着胭脂要往她唇上抹时,她终于偏开头:"够了。"
"姑娘还是听话些好。"嬷嬷掐住她下巴,"能入宁王府,是你几世修来的造化。"
铜镜中映出个陌生女子。粉妆玉琢,眉目如画,却像戴了张精致面具。唯有眼睛还是沈栖梧的——漆黑冰冷,深处跳动着幽暗的火。
"殿下在花厅等您。"
穿过回廊时,沈栖梧注意到每个转角都站着侍卫。他们眼神都不与她相接,仿佛她是什么不该看的秽物。花厅门前的石阶上落着几只雀鸟,见她走来,"扑棱棱"飞散了。
厅内灯火通明。
宁王萧煜正倚在窗边看折子,玄色常服松散地披着,露出里头雪白的中衣领口。听见脚步声,他头也不抬:"退下。"
侍女们无声消失,门扉轻轻合拢。
沈栖梧站着没动。她盯着他执笔的手——修长,骨节分明,虎口有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就是这只手,前日斩断了栖梧刃,也斩断了她与这世间最后的温情。
"沈姑娘。"萧煜突然开口,"你可知为何留你一命?"
折子"啪"地合上,他抬眼望来。那双眼睛在灯下呈现出极深的墨色,像是能把人吸进去的漩涡。
沈栖梧冷笑:"殿下不是说要娶我么?"
"聪明。"萧煜踱到她面前,突然伸手捏住她下巴,"那你可知,本王为何要娶一个罪臣之女?"
他身上有沉水香的气息,混着淡淡的铁锈味。沈栖梧被迫仰头,却不肯移开视线:"折辱将门,取悦圣上,一箭双雕。"
拇指擦过她唇上胭脂,萧煜低笑出声:"只猜对一半。"他俯身,呼吸拂过她耳畔,"本王要的,是你父亲藏在栖梧刃里的东西。"
沈栖梧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金箔!他果然知道!
"听不懂殿下在说什么。"她强自镇定,"栖梧刃不是被您亲手斩断了么?"
"是断了。"萧煜突然撩开她衣领,指尖划过那道箭疤,"但有人看见老管家临死前,往你怀里塞了东西。"
沈栖梧猛地后退,后背撞上多宝架。一尊白玉观音摇晃着栽下来,在她脚边摔得粉碎。
"看来沈将军没告诉女儿真相啊。"萧煜拾起一片碎玉把玩,"那本王换个问题——你可曾见过一种金箔,薄如蝉翼,上有古怪纹路?"
每个字都像钉子,将沈栖梧钉在原地。父亲书房的金色薄片,断刃中的金芒,还有此刻萧煜眼中毫不掩饰的贪婪......这一切突然串联成一条毒蛇,狠狠咬住她心脏。
"没有。"她听见自己说。
萧煜眯起眼。有那么一瞬,沈栖梧以为他会掐死她。但他只是突然笑了:"无妨。三日后大婚,你有的是时间想。"
"大婚?"沈栖梧声音变了调,"圣上会允许你娶——"
"圣旨在此。"萧煜从袖中抽出一道明黄卷轴,"沈氏女栖梧已死。你现在是阮七娘,本王的......"他故意停顿,"侧妃。"
沈栖梧眼前发黑。侧妃?何等讽刺!堂堂镇国将军嫡女,竟要沦为人妾室!更可笑的是,她连"沈栖梧"这个名字都被剥夺了,成了什么莫名其妙的"阮七娘"!
"我若不从呢?"
"那就等着给你的小丫鬟收尸。"萧煜漫不经心道,"还有城南济慈堂里,那个总爱给你送蜜饯的老嬷嬷......"
沈栖梧踉跄一步。济慈堂的周嬷嬷,是母亲的乳母!她以为......她以为沈家再无活口了!
"你......"
"选吧。"萧煜将圣旨扔在案上,"是带着那些无辜者一起死,还是入我宁王府,搏一条生路?"
窗外暮色沉沉,最后一缕天光被黑暗吞噬。沈栖梧站在满地碎玉中,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教她下棋,曾说:"梧儿,绝境时不妨退一步。退,不是认输,是为看清全局。"
她缓缓跪下来,额头触地:"妾......阮七娘,谢殿下恩典。"
这一跪,跪碎了沈栖梧的骄傲,也跪出了一个全新的、危险的棋局。
萧煜似乎很满意,伸手抚过她发顶:"乖。"指尖却在她看不见的角度,轻轻摩挲了一下从她衣领间勾出的一根细线——那上面沾着极淡的金粉。
当夜,沈栖梧被安置在偏院西厢。房门从外反锁,窗前有人影彻夜值守。她躺在陌生的锦被中,指尖轻触藏在枕下的金箔。
父亲用命守护的秘密,萧煜不惜强娶也要得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更关键的是——她该如何在这龙潭虎穴中,既保全性命,又查明真相?
窗外传来打更声。沈栖梧在黑暗中睁着眼,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纱时,她做了一个决定。
既然萧煜要演这出强娶戏码,那她便陪他演下去。只不过......看最后入戏的,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