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侧妃,该梳妆了。”
老嬷嬷的声音像钝刀刮过耳膜。天还未亮透,西厢房里已挤满人。两个丫鬟捧着朱漆托盘,里头凤冠霞帔赤金流苏,映着烛火,刺得沈栖梧眼底生疼。
“放下,出去。”她坐在镜前,身上只着素白中衣,长发逶迤如墨。
“殿下吩咐,需亲眼看着您更衣上妆。”嬷嬷纹丝不动,脸上褶子里嵌着冰。
沈栖梧不再言语。昨夜跪地俯首时割裂的尊严,此刻在满室猩红嫁衣的映衬下,化作无数细针,密密扎进肺腑。她起身,展开双臂,如同木偶。
冰凉的绸缎贴上肌肤,繁复的盘扣一路扣到颈下,勒住呼吸。沉重的赤金点翠凤冠压上头顶,珠络垂落,遮挡了视野。铜镜里,那个叫“阮七娘”的女人面若桃花,唇染丹朱,只有一双眼睛,沉在脂粉之下,黑得不见底。
“吉时到——”
没有唢呐笙箫,没有宾客喧哗。一顶青呢小轿悄无声息停在偏院角门。嬷嬷撩开轿帘,眼神如钩:“侧妃娘娘,请吧。莫误了拜堂的吉时。”
*拜堂*?沈栖梧唇角掠过一丝极冷的弧度。她弯腰入轿,袖中藏着的东西硌着手腕——是昨夜用发簪尖从金箔边缘刮下的些许金粉,裹在撕下的衣襟布条里。轿帘放下,隔绝了最后的天光。轿子颠簸着,似要将她五脏六腑都颠出来。腕上昨日被镣铐刺破的伤口在嫁衣束缚下闷痛发胀。她闭上眼,指尖隔着层层衣料,死死按住心口——那里,断刃冰冷的棱角紧贴着肌肤,而包裹着金箔的布包,则藏在最贴身的小衣暗袋中,烫得像块烙铁。
轿停。帘外是死一般的寂静。一只手伸进来,骨节粗大,布满老茧——是侍卫的手。沈栖梧搭上那只手,任由自己被拽出轿厢。
眼前是一座森严府邸的角门。青灰高墙绵延,望不到头,檐角蹲踞着沉默的鸱吻,利爪深深扣入石中。门楣上悬着黑底金字的匾额——“宁王府”。三个字铁画银钩,带着扑面而来的威压。没有红绸,没有喜字,只有门廊下悬着的两盏惨白素纱灯笼,在寒风中摇曳,映着门内幽深的长径,如同巨兽的咽喉。
她被推搡着进去。甬道两旁立着玄甲侍卫,如同铁铸的雕像,冰冷的目光穿透她华丽的嫁衣,落在她赤裸的灵魂上。压抑、窒息,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刀尖上。
所谓“拜堂”,在王府深处一间空旷得骇人的花厅。没有高堂,没有宾客,只有上首端坐着一人。
宁王萧煜。
他换了一身暗红缂金蟒袍,玉带束腰,衬得人愈发挺拔冷峻。他并未看沈栖梧,只垂眸把玩着拇指上一枚墨玉扳指。厅内光线昏暗,他半边脸隐在阴影里,下颌线条绷得极紧。
一个穿着靛蓝宫装、面容刻板的老太监捧着明黄圣旨上前,尖利的声音在空寂的厅堂里回荡:“……罪臣沈氏女栖梧,业已伏诛。今有良家女阮氏七娘,温婉贤淑……特赐宁王萧煜为侧妃……钦此——”
“罪臣沈氏女栖梧,业已伏诛。”
这八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凿穿了沈栖梧最后一丝侥幸。她站在那里,凤冠沉重,嫁衣如血,听着那个宣告自己“死亡”的声音,听着那个强加于她的、屈辱的“阮七娘”之名。冰冷的恨意顺着脊椎窜上头顶,在四肢百骸里冲撞,几乎要破体而出!她死死攥着拳,指甲深陷进昨日未愈的伤口,掌心传来撕裂的剧痛,才勉强压住喉头翻涌的腥甜和冲上去撕碎一切的冲动。
“阮侧妃,接旨谢恩吧。”老太监拖长了调子,将圣旨递到她眼前,浑浊的老眼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沈栖梧缓缓抬起眼。越过那刺目的明黄,她的目光直直撞上花厅上首。
萧煜不知何时抬起了头。他正看着她,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没有半分喜色,也没有惯常的玩味,只有一片沉沉的、冰冷的审视。他的视线,像无形的锁链,紧紧缠绕着她,似乎要穿透这身可笑的嫁衣,穿透她强装的平静,直刺入她灵魂最深处,去搜寻那点他渴求的金芒。
四目相对,空气凝滞。花厅里死寂得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哔剥声。
沈栖梧深吸一口气,那冰冷带着尘埃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屈下膝盖。赤红的嫁衣裙裾铺陈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如同泼洒开的一滩浓血。她俯下身,额头抵上那冰冷刺骨的地面。
“妾……阮七娘……”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砾上滚过,带着血沫的腥气,“叩谢……皇恩。叩谢……殿下恩典。”
声音嘶哑,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花厅里。
老太监满意地将圣旨塞入她高举的手中。冰冷的绸缎触感如同毒蛇。
“礼成——送侧妃娘娘入新房!”太监尖利的嗓音再次响起。
没有合卺酒,没有结发礼。所谓的“礼成”,仓促得像一场拙劣的闹剧。沈栖梧被两个沉默的嬷嬷从地上架起,几乎是拖曳着,离开了这座冰冷空旷的“喜堂”。身后,萧煜的目光如芒在背,一直追随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重重回廊的阴影里。
新房设在听雪堂,是王府深处一处僻静院落。比起偏院的简陋,这里陈设精致了许多,紫檀雕花拔步床,鲛绡帐幔,博古架上摆着些精巧玩意儿,燃着清甜的鹅梨帐中香。然而这精心布置的“温柔乡”,却透着一股刻骨的寒意。窗户紧闭,厚重的帘幕低垂,将外界光线彻底隔绝。角落里,两个垂手侍立的丫鬟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塑木雕。
“请侧妃娘娘稍候,殿下处理完公务便来。”一个嬷嬷放下这句毫无温度的话,便带着人退了出去,房门从外面轻轻合拢,落锁的“咔哒”声清晰传来。
沈栖梧独自站在满室刺目的红中。她扯下沉重的凤冠,随手扔在铺着大红鸳鸯锦被的床榻上,珠翠碰撞,发出零落的脆响。她走到妆台前,看着铜镜中那个浓妆艳抹、眼神却空洞冰冷的陌生女人。指尖抚上脸颊,沾了满指殷红的胭脂,如同鲜血。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烛台上的红烛一点点矮下去,蜡泪堆积如血。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脚步声。沉稳,有力,带着一种特有的、属于萧煜的压迫感。锁簧轻响,房门被推开。
萧煜走了进来。他已换下那身刺目的喜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领口微敞,身上带着夜露的微寒和一丝极淡的酒气。他反手关上门,目光扫过拔步床上被丢弃的凤冠,最后落在背对着他、站在窗边的沈栖梧身上。
“委屈了?”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缓步走近。
沈栖梧没有回头。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夜,只有檐角铁马在风中发出单调的叮当声。
萧煜走到桌边。桌上放着一个红漆托盘,托盘里是一只莹润的白玉合卺杯,旁边一把同样质地的酒壶。
“合卺酒还是要喝的。”他提起酒壶,琥珀色的酒液注入杯中,发出清冽的声响。酒香混合着他身上沉水香的气息,在封闭的室内弥漫开来。他端起那杯酒,走到沈栖梧身后。
“转过身来,阮七娘。”声音低沉,带着命令。
沈栖梧缓缓转身。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脂粉掩盖了所有情绪,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烛光下,幽深如古井。
萧煜将酒杯递到她面前。白玉杯壁温润,映着烛光和他深不见底的眼。
“喝了它。”他说,目光紧紧锁住她的脸,“喝了这杯酒,前尘旧事一笔勾销。从今往后,你只是本王的阮侧妃。”
一笔勾销?沈栖梧心底冷笑。沈家满门的血,父亲书房里的秘密,断刃中的金芒,还有这强加于身的屈辱……岂是一杯酒能勾销的?
她的目光落在近在咫尺的酒杯上。琥珀色的酒液微微晃动,在白玉杯中漾开一圈圈涟漪。那清冽的酒香里……似乎混入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若有似无的异样气味。
不是酒本身的醇香,也不是香料的味道。那气味……极其微弱,带着一点难以言喻的……甜腥?还有一丝……极淡的、类似苦杏仁般的涩意!
这气味太熟悉了!是“鸩羽”!父亲书房里那本记载天下奇毒的残卷上描述过!鸩鸟羽尖剧毒,入酒无色,唯余一丝极淡的甜腥与苦杏之气!
沈栖梧的瞳孔在瞬间缩紧!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竟在合卺酒中下毒?!是了……他得到了圣旨,强娶了她入府,或许认为她再无价值,或许认为她已无威胁,更或许……他已等不及,要用最直接的方式,从一具尸体上搜出他想要的东西!
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的恨意如同两只巨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她僵在原地,指尖冰凉,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怎么办?喝,是即刻毙命!不喝,便是公然抗命,以萧煜的狠戾,只怕死得更快!还会连累丹朱,连累周嬷嬷!
时间仿佛凝固。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听到烛火燃烧的微响,听到窗外铁马单调的叮当……还有,萧煜那平稳得可怕的呼吸声。他端着酒杯,就那么看着她,眼神深邃,如同在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侍卫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的禀报:
“殿下!京畿大营急报!西山大营指挥使突然暴毙,营中哗变!”
萧煜端着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如同暗夜里划过的刀锋!那目光在沈栖梧脸上停留了极短的一瞬——短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审视。
随即,他猛地将手中那杯酒塞进沈栖梧冰冷僵硬的手中!
“拿着!”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再无半分之前的意味。他甚至没有再看沈栖梧一眼,转身大步走向房门,玄色的衣袍带起一阵冷风。
“备马!即刻入宫!”门外传来他压抑着怒火的低喝,脚步声迅速远去。
沉重的房门被拉开又重重合拢,隔绝了外面瞬间升腾的紧张气息。屋内,只剩下沈栖梧一人,还有手中那杯……冰冷的鸩酒。
她站在原地,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方才那极致的恐惧和紧绷后的虚脱感,让她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手腕在微微颤抖,白玉杯中的酒液晃动着,那丝致命的甜腥气息,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愈发清晰。
她缓缓抬起手,将杯沿凑近鼻尖。没错……就是鸩羽!而且分量不轻!
目光投向紧闭的房门,萧煜最后那一眼……那洞穿般的审视……还有他毫不犹豫将毒酒塞给她,随即被紧急军务召走的举动……电光火石间,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攫住了她!
这毒……真是萧煜下的吗?
若是他,为何要在“礼成”之后,在新房之中,用如此明显、她这个将门之女很可能辨识出的方式?他若真要她死,一杯御赐的毒酒,或一场“意外”,岂不更干净利落?为何要选这象征“结发同心”的合卺酒?
若毒不是他所下……那这王府之中,想要她命的人,又是谁?这杯毒酒,是冲着她来的?还是……本就是冲着宁王萧煜而来?!
冷汗,顺着沈栖梧的额角滑落,混着脂粉,留下一道冰冷的痕迹。这看似守卫森严的宁王府,竟比刑场更杀机四伏!
她端着那杯毒酒,如同端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喝不得,摔不得。门外,那两个如同木桩般的丫鬟,是否就是监视的眼睛?
目光扫过妆台。她慢慢走过去,将酒杯轻轻放在妆台上。动作间,宽大的嫁衣袖摆拂过桌面,掩住了杯身。她坐了下来,背对着房门的方向,对着铜镜,开始……慢慢地、一根根地,卸下发间的珠钗。
铜镜模糊地映出她的动作,也映出身后紧闭的房门。镜中,她看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但神情却奇异地平静下来。
她拔下一根赤金累丝凤簪,长长的簪尖在烛光下闪着冷芒。指尖,不经意地沾了些许杯口残留的酒液。
然后,她对着铜镜,用那沾了酒液的簪尖,缓缓地、细致地……描画着自己的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