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鳞1

海天相接处，最后一抹残阳被彻底吞没，陈塘关头顶的天空像是被泼上了一桶浓稠的墨汁，沉沉地压下来。风不再是风，而是裹挟着刺骨寒气的锋利刀刃，呜咽着掠过死寂的街巷，卷起地上散落的枯叶和沙尘，抽打在紧闭的门窗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噼啪声。

敖丙悬于这墨色苍穹的正中，脚下是蝼蚁般蜷缩的屋舍，和无数惊惶却无声的百姓。万龙甲覆盖在他身上，每一片鳞甲都在幽暗中流转着深海般的冰蓝光泽，森冷而沉重。这身甲胄，曾是龙族无上荣光的象征，如今却像一副寒铁铸就的枷锁，将他死死钉在这绝望的风口。

他的双手缓缓抬起，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括。随着这个微小的动作，头顶那片被万龙甲神力凝聚的厚重冰云，骤然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无数根巨大、尖锐、泛着死亡蓝光的冰锥，如同被无形的线拉扯着，从墨色的云层中缓缓探出头来，密密麻麻，悬停在陈塘关数万生灵的头顶。冰锥的尖端，一滴冰冷凝固的水珠，在极致的寒风中颤抖着，迟迟不肯坠落。

敖丙的指尖也在抖，细微而剧烈，几乎握不住那无形的命运之弦。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脚下每一扇窗棂后压抑的呼吸，每一颗蜷缩在母亲怀中恐惧跳动的心脏。龙角深处，族人的咆哮与父王沉痛如磐石的目光，与这人间细微的恐惧声浪交织撕扯，几乎要将他本就摇摇欲坠的意志碾成齑粉。

“动手！”龙族长老的意志如同淬毒的尖刺，狠狠扎入他的识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龙族的未来，在你一念之间！”

那声音是滚烫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抽搐。敖丙猛地一咬舌尖，血腥味瞬间在口腔弥漫开，带来一丝扭曲的清醒。颤抖的手指骤然绷紧，如同即将扯断最后一丝理智的弓弦——

轰！

一道暴烈到极致的光焰，裹挟着焚尽八荒的怒意，悍然撕裂了浓重的墨色天幕！灼热的气浪翻滚咆哮，瞬间驱散了敖丙身周刺骨的寒流。赤红的身影踏着咆哮的风火轮，如同陨星坠地，挟着焚天之怒，瞬息之间便已冲到敖丙眼前！

“白龙！你找死——！”

炸雷般的怒吼在敖丙耳畔炸开，震得他周身流转的冰蓝灵光都为之一滞。哪吒双目赤红，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手中的火尖枪仿佛感受到了主人滔天的恨意，枪尖吞吐着炽白的光芒，带着洞穿虚空的尖啸，毫不留情地直刺敖丙的咽喉！

那一点炽白在敖丙骤然收缩的瞳孔中急速放大，死亡的寒意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压过了万龙甲的冰冷。他几乎是本能地猛一侧身，火尖枪擦着他颈侧的龙鳞掠过，带起一串刺目的火星和灼痛。枪锋上携带的狂暴热浪，瞬间将他鬓边几缕银发燎焦。

“哪吒！”敖丙急退数丈，声音嘶哑，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此乃天命所归！龙族万载囚笼，唯此一举可破！你…退开！”

“天命？”哪吒悬停于空，周身火焰猎猎作响，映得他脸上那道桀骜的魔纹如同活物般扭动。他仰天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狂笑，笑声里淬满了刻骨的悲凉与嘲讽，“去他娘的天命！你敖丙，也配跟小爷讲天命？！”

笑声戛然而止，哪吒的目光死死钉在敖丙脸上，那双燃烧的眼眸深处，翻涌的不仅是愤怒，更有一种被至亲之人亲手捅穿心脏的、痛彻骨髓的绝望。“我当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唯一的兄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生生挤出来，带着血腥气，“你倒好！转头就要活埋我爹娘！活埋这满城的活人！这就是你龙族的狗屁出路？！”

他猛地抬臂，火尖枪再次指向敖丙，枪尖因主人狂暴的情绪而剧烈震颤，发出嗡嗡的低鸣，仿佛随时会脱手飞出，饮血方休。“敖丙！你今日敢落下一根冰锥，我哪吒发誓，定将你…连同你那海底的囚牢，烧成灰烬！片甲不留！” 最后四个字，如同九幽吹出的寒风，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那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冰锥，狠狠凿在敖丙的心口，留下深可见骨的创痕。朋友…兄弟…哪吒眼中那被彻底背叛、焚烧殆尽的信任，比火尖枪的锋芒更让他痛不欲生。他几乎要在这份灼痛中窒息。

然而，龙族长老们的声音如同附骨之疽，再次在他识海中疯狂回响，冰冷、强硬，不容丝毫动摇：

“敖丙！龙族的希望全系于你一身！”

“妇人之仁，只会葬送我族万载等待的曙光！”

“想想你的父王！想想整个东海！”

那些声音汇聚成一股沛然莫御的寒流，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翻腾的情感。眼底最后一丝挣扎的微光彻底熄灭，只剩下深海归墟般的空洞与死寂。

“……对不住。”

一声低语，轻得如同叹息，消散在凛冽的寒风里。敖丙缓缓闭上了那双曾映照着星海与友谊的冰蓝色眼眸。再睁眼时，里面已无悲无喜，唯余一片冻结万古的寒冰。

他双臂猛地向下一压！

“万龙甲，镇！”

轰——！！！

悬在陈塘关上空，那积蓄了无穷寒力、蓄势待发的巨大冰云，如同被天神狠狠踩了一脚，发出震耳欲聋的崩塌巨响！无数根粗如殿柱、尖锐如矛的巨型冰锥，挣脱了最后的束缚，挟着毁灭一切的威势，撕裂空气，发出鬼哭神嚎般的尖啸，朝着下方蝼蚁般的城池，朝着那些曾与他踢过毽子、笑闹过的街巷，朝着李府的方向……疯狂倾泻而下！

冰冷的死亡阴影，瞬间吞噬大地！

就在这灭顶之灾降临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耀眼的红光，快得超越了时间的概念！它并非攻向敖丙，也非迎向冰锥，而是如同拥有生命的灵蛇，在漫天坠落的冰之巨矛缝隙中灵巧至极地穿梭游走！

目标只有一个——敖丙那只正引动着万龙甲毁灭之力的手腕！

“唰！”

赤红的混天绫如同最忠诚的卫士，带着灼热的守护意志，精准无比地缠绕而上！瞬间收紧！一股沛然莫御的束缚之力传来，敖丙只觉手腕一麻，仿佛被烙铁烫过，那股引动万龙甲的神力骤然中断！下压的手臂被混天绫死死捆住，硬生生定在了半空！

“哪吒？！”敖丙惊骇欲绝，猛地扭头。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束缚住他手腕的混天绫另一端，紧紧系在哪吒腰间。而此刻的哪吒，根本没有看他一眼。那桀骜的少年，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解脱般的快意笑容，将风火轮催动到了极致！全身的火焰毫无保留地燃烧，将他化作一颗逆天而行的赤红流星！

他不闪！不避！

反而用尽全身的力量，主动撞向了那片死亡冰锥风暴中最粗壮、最尖锐、凝聚了万龙甲核心寒力的那一根！

目标，赫然是冰锥之下，李府那小小的院落！

“爹！娘——！！！”

哪吒的嘶吼，穿透了冰锥坠落的恐怖轰鸣，带着焚尽一切的决绝和最后一丝眷恋，狠狠撞进敖丙的耳膜，也撞碎了他那颗被万龙甲冰封的心脏。

时间，在敖丙眼中被无限拉长、凝固。

他眼睁睁看着，那抹燃烧的赤红，如同扑火的飞蛾，又像撕破永夜的流星，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狠狠撞向那根足以冻结魂魄的幽蓝冰锥尖端。

“不——！！！”

一声撕裂魂魄的悲鸣从敖丙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凄厉得变了调，完全不似龙吟。那声音里蕴含的绝望和恐惧，瞬间压过了漫天冰锥撕裂空气的尖啸。

被混天绫死死缠住的手腕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龙鳞下的肌肉贲张，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不管不顾，如同疯魔，只想挣脱这该死的束缚！金色的龙血，因为极致的反噬和狂暴的挣扎，从紧握的拳缝中、从被混天绫勒破的龙鳞边缘，丝丝缕缕地渗出，又被极致的寒气瞬间冻结成细小的血晶，簌簌飘落。

然而，混天绫上那属于哪吒的、炽热而顽固的灵性，却如同最坚韧的枷锁，死死地锁着他。每一丝挣扎，都换来混天绫更深的灼烫和更紧的缠绕，仿佛哪吒最后的意志在咆哮着禁锢他，不让他靠近那自毁的轨迹分毫！

轰！！！

震耳欲聋的巨响在下方炸开！

赤红的流星与幽蓝的冰之巨矛，在离李府屋顶仅数丈之遥的空中，悍然对撞！

刹那间，无法形容的光芒爆发开来，刺得敖丙冰蓝色的龙瞳剧痛，瞬间失明！极致的红与极致的蓝疯狂地互相吞噬、湮灭、爆炸！

没有势均力敌的僵持。

只有摧枯拉朽的粉碎！

在那毁灭性的能量核心处，粗壮无比的冰锥尖端，在与那燃烧生命所化的赤焰接触的瞬间，便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寸寸炸裂！无数巨大的、锋利的蓝色碎片，被狂暴的冲击波狠狠抛向四面八方，带着凄厉的呼啸，砸落向陈塘关的街巷屋宇，引起一片片坍塌的巨响和烟尘。

然而，那毁灭性的冰蓝，终究被那抹决绝的赤色，硬生生挡在了李府的青瓦之上！

巨大的冲击波呈环形横扫开来，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近在咫尺的敖丙身上！覆盖全身的万龙甲发出一连串密集刺耳的哀鸣，冰蓝色的光华剧烈地明灭闪烁，仿佛随时会解体。他如同断线的风筝，被这股沛然巨力狠狠掀飞出去！

“噗！”

一口滚烫的金色龙血再也压抑不住，从敖丙口中狂喷而出，在冰冷的空气中拉出一道刺目的血线。身体不受控制地翻滚着，砸向远处一栋摇摇欲坠的塔楼。

砰！

木石结构的塔楼被他撞塌了半边，烟尘弥漫。敖丙狼狈地摔落在碎木瓦砾之中，万龙甲的光芒黯淡到了极点，几处鳞片甚至出现了细微的裂纹。刺骨的剧痛从周身传来，却远不及心中那被生生剜去一块血肉的痛楚万分之一。

他挣扎着抬起头，金色的血液从额角蜿蜒流下，模糊了视线。龙瞳死死地、不顾一切地穿透漫天飞舞的冰屑和尚未散尽的能量乱流，望向那爆炸的中心。

赤红的火焰……熄灭了。

只余下丝丝缕缕扭曲的青烟，在刺骨的寒风中迅速消散。

那根最大的冰锥已然消失无踪，只留下无数碎裂的冰晶，如同蓝色的泪雨，簌簌地洒向劫后余生的陈塘关。

而在那爆炸点的下方，一道身影正朝着大地无力地坠落。

像一片被狂风彻底撕碎的残叶。

没有风火轮的烈焰托举，没有混天绫的灵光守护。只有那身熟悉的、如今却破败不堪的红衣，在坠落中猎猎作响，如同最后一声悲鸣。

混天绫失去了主人的意志，如同一条死去的红蛇，软软地松开，从敖丙僵硬的手腕上滑落，无力地飘向下方。那抹残红，刺痛了敖丙的眼。

“……哪吒？”

敖丙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挣扎着想从废墟中站起，想冲过去接住那个坠落的身影，可身体却像灌满了万载玄冰，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道身影离冰冷的大地越来越近。

就在那抹残破的红即将触碰到下方狼藉的屋顶时，一道微弱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灵光，极其突兀地在哪吒坠落的身下闪现。

光芒淡薄，却带着一种柔韧的、守护的意志。

是乾坤圈！

那黯淡的圆环，不知何时脱离了主人的手腕，用尽最后一丝微薄的本源之力，堪堪托住了哪吒坠落的身体。下坠的势头猛地一缓，如同被无形的网兜住，然后才轻轻地、无声地落在下方一座还算完好的屋顶上，溅起一小片尘埃。

哪吒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身上那件标志性的红裳几乎被血与冰屑浸透，变得暗沉而破碎。那张总是写满桀骜不驯的脸上，此刻一片死寂的灰白，嘴角残留着刺目的血痕。曾经如同熔岩般沸腾燃烧的生命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熄灭。

万龙甲失去了主人的意志牵引，那覆盖苍穹的恐怖冰云开始无声地崩溃、消散。无数尚未坠落的冰锥在空中自行瓦解，化作漫天冰晶尘埃，在残余的夕阳微光下，折射出冰冷而凄凉的碎芒，如同为谁洒下的哀悼之雪。

碎冰落在敖丙沾满血污和尘土的龙鳞上，带来一丝迟来的凉意。他依然半跪在塔楼的废墟里，维持着那个想要冲出去的僵硬姿势，仿佛一尊瞬间风化的石雕。

视野里的一切都褪去了颜色，只剩下屋顶上那一点刺目的、残破的红。

方才那惊心动魄的碰撞轰鸣，冰锥粉碎的巨响，自己撕心裂肺的呼喊……所有声音都潮水般退去，被一种死寂的真空取代。这真空里只有他自己粗重、破碎的喘息，以及……一种源自灵魂深处、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

他动不了。

喉咙像是被那根撞碎的冰锥彻底堵死，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龙瞳在不受控制地收缩、扩张，死死地锁着那个方向，仿佛要将那残破的身影烙印进神魂最深处。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他眼角滑落，混着脸上的血污和尘灰，在冰冷的龙鳞上蜿蜒出一道狼狈的湿痕。

“哪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