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冰如泪,簌簌落下,覆盖着劫后余生的陈塘关,也覆盖着敖丙僵冷的龙鳞。他半跪在塔楼的废墟中,如同被抽去了脊骨,维持着那个徒劳前冲的姿势。世界褪去了所有色彩,所有声音,只剩下瓦砾间扬起的冰冷尘埃,和他自己如同破风箱般粗重、破碎的喘息。
视野的中心,是那片还算完好的屋顶上,那一点刺目的、残破的红。
哪吒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乾坤圈最后那点微弱的灵光,在托住他身体后便彻底熄灭了,如同燃尽的烛火,无声无息地滚落在一旁,沾染了尘土。那身曾如火如荼的红裳,此刻被暗沉的血迹、冰屑和尘土浸透,变得褴褛不堪,紧紧贴在少年单薄得惊人的身躯上。他脸上曾经飞扬跋扈的神采消失无踪,只余下一片死寂的灰白,唇边凝固的暗红血痕是唯一的色彩,刺眼得令人窒息。
没有风火轮的烈焰,没有混天绫的灵动,没有火尖枪的锋芒。曾经搅动风云、桀骜不驯的魔丸,此刻像一捧燃尽的余烬,脆弱得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他彻底吹散。
敖丙的龙瞳死死锁在那张灰败的脸上。他试图移动,哪怕只是一根手指,想冲过去,想确认……可四肢百骸如同被万载寒冰冻结,沉重得抬不起分毫。喉咙里堵着腥甜的血块和更深的绝望,让他连那个破碎的名字都喊不出完整的音节。
“……吒……”
就在这时,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如同淬毒的尖刀,狠狠捅破了这片死寂的真空!
“吒儿——!!!”
是殷夫人的声音!
李府那扇被冲击波震得摇摇欲坠的大门轰然洞开。殷夫人披头散发,一身狼狈,脸上泪痕纵横,完全失去了平日的端庄。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了出来,踉跄着冲向哪吒坠落的屋顶。她的眼里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恐惧和悲痛。
“我的吒儿啊——!” 那一声悲鸣,凄厉得划破长空,让所有幸存的百姓都心头一颤。
李靖紧随其后,这位素来沉稳如山的陈塘关总兵,此刻脸色煞白,嘴唇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握剑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微微颤抖。他比殷夫人更快一步,施展身法,几个起落便跃上了屋顶,颤抖着伸出手,却不敢轻易触碰地上那毫无生息的身影。
“吒儿?” 李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试探,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饱含着被压抑到极致的惊痛。他蹲下身,指尖小心翼翼地探向哪吒的颈侧。
触手一片冰凉。
没有脉搏。
那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气息,在李靖的感知里,几乎等同于无。
李靖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眸里,是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怒火!那怒火并非无的放矢,而是精准地、如同实质的利刃般,穿透弥漫的冰尘与烟霭,狠狠钉在了远处废墟中那个僵硬的蓝色身影上!
“敖——丙——!”
李靖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饱含着丧子之痛与刻骨的恨意!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剑锋直指敖丙,剑身因主人狂暴的杀意而嗡鸣不止!
“我要你偿命!”
这一声怒吼,如同惊雷,终于劈开了敖丙周身冻结的坚冰!
“偿命”二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上。他看到李靖眼中那足以焚毁一切的恨意,看到殷夫人扑倒在哪吒身旁,撕心裂肺地哭嚎着摇晃那具毫无反应的身体……这一幕幕,如同最残酷的刑罚,瞬间将他从麻木的深渊里拖拽出来,投进炼狱的业火中炙烤!
“不……不是……” 敖丙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声音,终于找回了对身体的控制。他猛地从废墟中挣扎站起,动作僵硬踉跄,不顾万龙甲上几处细微裂痕传来的刺痛,不顾嘴角仍在溢出的金色血丝,更不顾李靖那指向自己的、饱含杀意的剑锋!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冲过去!到他身边去!
“哪吒!” 这一次,他终于嘶喊出声,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绝望而扭曲变形。
敖丙的身影化作一道狼狈的蓝色流光,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撞开尚未散尽的冰尘,冲向那座屋顶。他无视了李靖瞬间绷紧的杀意,无视了殷夫人抬起泪眼、充满憎恨的目光,眼中只有那抹刺目的、正在失去最后温度的残红。
“滚开!” 李靖厉喝,手中长剑毫不犹豫地带着裂空之声,朝着冲来的敖丙斩去!他要将这个带来灭顶之灾、害死他儿子的罪魁祸首,碎尸万段!
然而,敖丙根本不管那足以致命的剑锋!他甚至连躲闪的念头都没有!在剑锋即将及体的瞬间,他眼中只有咫尺之遥的哪吒,只有那苍白如纸的脸!
噗!
剑锋划破空气,却并未如愿斩中敖丙的身体。李靖含怒的一剑,竟只削下了敖丙肩头一片碎裂的万龙甲鳞片!在最后关头,敖丙以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硬生生扭转了身体,用覆盖着残破龙甲的肩膀迎向剑锋,只为换取更快的速度,扑向哪吒!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一个趔趄,金色的龙血再次从肩甲破损处渗出。但他毫不在意,借着这股冲力,他重重地、几乎是摔落在哪吒身旁,激起一片尘埃。
“哪吒!” 敖丙的声音带着哭腔,颤抖得不成样子。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冰蓝色的龙瞳里,此刻只剩下无尽的恐慌和巨大的空洞。
他伸出手,那覆盖着冰冷鳞甲的手指,带着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和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想要去触碰哪吒的脸颊,想要去探他的鼻息,却又在即将触碰到那毫无血色的皮肤时,猛地僵住,仿佛那灰败的容颜是滚烫的烙铁。
他怕了。
他怕自己冰冷的龙鳞触碰到他,会加速带走他最后一丝微弱的温度。
他怕自己探过去的手指,只能感受到一片死寂的冰凉。
他怕……自己的触碰,会真的确认那无法挽回的事实。
“吒儿……我的吒儿……你醒醒……你看看娘啊……” 殷夫人哭得肝肠寸断,双手徒劳地捧着哪吒冰冷的脸颊,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
李靖的剑依然指着敖丙的后心,剑尖距离他的龙脊不足一寸,冰冷的杀意几乎要刺穿龙鳞。他看着敖丙跪伏在儿子身边,那副失魂落魄、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模样,眼中恨意滔天,却又带着一丝极深的、被背叛的痛楚。他认得这个少年,认得他清澈的眼神,认得他与哪吒踢毽子时短暂的笑容……可正是这“朋友”,亲手将陈塘关推向了深渊!
“敖丙!” 李靖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你还有何面目靠近我儿?!”
敖丙的身体剧烈地一颤,李靖的话像淬毒的鞭子抽在他心上。他没有回头,也不敢看李靖的眼睛。他所有的勇气和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这具残破的身躯上。
终于,那剧烈颤抖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卑微和恐惧,轻轻、轻轻地落在了哪吒的颈侧。
触感冰凉,如同深海的岩石。
敖丙的心瞬间沉入无底深渊!他屏住呼吸,将所有的感知力都凝聚在那一点指尖上,龙族敏锐的灵觉被他催发到了极致,疯狂地在死寂的冰冷中搜寻着……搜寻着那一丝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
一丝……微弱到几近于无的……脉动!
极其微弱,极其缓慢,如同狂风暴雨中即将熄灭的最后一粒火星,在那冰冷的躯体深处,极其艰难地、断断续续地搏动着!
它还在跳!
哪吒还活着!虽然微弱得随时可能断绝,但那一点顽强的生命之火,尚未完全熄灭!
巨大的狂喜如同惊涛骇浪,瞬间淹没了敖丙!那感觉如此强烈,几乎冲垮了他紧绷的神经,让他眼前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金色的龙血混合着泪水,不受控制地从他眼眶中汹涌而出,顺着冰冷的面甲滑落,滴在身下的瓦片上,晕开一小片湿润的痕迹。
“有……有脉……” 他抬起头,脸上血泪模糊,狼狈不堪,却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希冀,语无伦次地对李靖和殷夫人嘶喊道:“他……他还活着!还有脉!快!救他!快想办法救他!”
这突如其来的狂喜呼喊,如同惊雷炸响在李靖夫妇耳边。
殷夫人的哭声戛然而止,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敖丙,带着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不敢置信的狂乱希望:“真……真的?吒儿……吒儿还……”
李靖握剑的手猛地一震,指向敖丙后心的剑尖第一次出现了动摇。他脸上坚冰般的恨意裂开了一道缝隙,震惊、狂喜、怀疑……种种情绪瞬间交织翻涌。他几乎是本能地一步上前,半跪下来,颤抖的手直接覆上哪吒的心口!
时间仿佛凝固。
李靖屏息凝神,全身的感知都集中在掌心之下。他感受到了那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的搏动,一下,又一下……虽然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顽强地证明着生命的存在!
“吒儿……” 李靖的声音哽咽了,这位铁血的将军,此刻眼中也涌上了巨大的水光,巨大的希望伴随着更深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活着!但如此微弱,如此濒危!必须立刻施救!
“快!夫人!拿我珍藏的千年参片!还有库房最上等的续命灵药!快!” 李靖猛地抬头,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殷夫人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冲下屋顶,冲向李府。
李靖的目光再次转向敖丙,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恨意未消,杀意犹在,但此刻更强烈的,是救子的急迫!他看到了敖丙脸上未干的泪痕和血污,看到了他眼中同样真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慌和恳求。这个带来灾难的龙族太子,此刻的姿态,竟卑微得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罪人。
“你……” 李靖的声音艰涩,“万龙甲……可有疗愈之能?” 他问得极其艰难,这几乎是向仇人寻求帮助,但为了儿子那一线生机,他别无选择!
敖丙猛地一震,眼中瞬间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意志,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找到了方向。他几乎是立刻低下头,双手毫不犹豫地按在胸前覆盖心脏位置的核心龙鳞上!那里是万龙甲力量的核心源泉。
“有!一定有!” 他嘶声道,声音因急切而尖利,“龙族本源生机!我渡给他!全部渡给他!”
他不再犹豫,不顾自身伤势,不顾万龙甲强行催动带来的巨大负荷和反噬,疯狂地调动起体内残存的所有龙族本源精元!冰蓝色的光华再次从他身上亮起,这一次不再是毁灭的寒冰,而是带着一种深海般深邃的、孕育生命的柔和光晕,如同最精纯的生命之泉,从他掌心涌出,小心翼翼地、源源不断地注入哪吒冰冷的心口!
金光与蓝芒交织,在死寂的屋顶上,构成一幅绝望中挣扎求生的诡异图景。李靖紧紧盯着儿子灰败的脸庞,感受着那注入的龙族生机,一颗心悬在万丈深渊之上。敖丙则紧闭双眼,脸色因力量透支而迅速变得惨白,嘴角的金色血丝不断溢出,但他输送生命本源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有不顾一切的决绝。
时间,在无声的煎熬中缓慢流逝。每一息,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就在敖丙感到自己本源即将枯竭,意识开始模糊之际——
呼!
一阵奇异的风,带着浓郁的酒香和青草的气息,毫无征兆地吹散了屋顶上弥漫的血腥与冰尘。
一个硕大的、油光发亮的酒葫芦,晃晃悠悠地从尚未散尽的云层中飘了下来。
葫芦上,斜躺着一个穿着邋遢道袍,醉眼朦胧,胡子拉碴的胖道士。
太乙真人来了。
他一手提着酒葫芦,另一只手揉着惺忪的醉眼,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哎哟喂……紧赶慢赶……还是来迟一步喽……这瓜娃子,硬是莽得很呐……” 他的目光扫过屋顶上惨烈的景象,扫过濒死的哪吒,扫过全力输送生机的敖丙,最后落在李靖那张混杂着绝望与一丝渺茫希望的脸上。
胖道士醉醺醺的眼中,第一次闪过一丝极其清醒、极其沉重的光芒。
“啧,” 他咂了咂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看来,老道我这点压箱底的家当……不拿出来是不行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