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鳞4

李府静室内，药香缭绕。阳光透过窗棂，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温暖而静谧的方格。

太乙真人那句关于“龙族烙印”和“龙族不善罢甘休”的话音刚落，房间内仿佛被无形的寒意冻结。李靖的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殷夫人攥紧了手中的湿巾，担忧地看着儿子沉睡的脸庞。敖丙的牺牲带来的感激，与对龙族刻骨的忌惮和仇恨，如同冰与火，在她心中激烈地冲撞。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

床榻上，覆盖在锦被下的那只属于哪吒的手，食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那动作细微得如同蝴蝶振翅，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在李靖夫妇和太乙真人的心湖中荡开剧烈的涟漪！

“吒儿？” 殷夫人猛地扑到床边，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哪吒的脸。

李靖也一步跨前，紧握的拳头微微松开，目光灼灼。

太乙真人啃了一半的灵果“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了两圈。他顾不上去捡，肥胖的身躯异常灵活地窜到床边，伸出油腻腻的胖手，再次搭在哪吒的腕脉上。

这一次，他脸上的慵懒彻底消失，小眼睛瞪得溜圆。

“龟儿子……硬是要得……”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叹，“这恢复力……简直像头打不死的凶兽……”

仿佛是为了印证太乙真人的话，哪吒覆盖在锦被下的胸膛，起伏的幅度明显增大了一些。原本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声，也变得清晰可闻。他灰白脸上那层令人心慌的死气，正被一种虽然虚弱、却实实在在的活气所取代。

紧接着，那浓密如鸦羽的睫毛，如同承受不住阳光的重量，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眼皮下的眼珠在不安地滚动，仿佛在对抗一个极其沉重的梦境。

“吒儿？吒儿！你能听见娘说话吗？” 殷夫人再也忍不住，带着哭腔轻声呼唤，冰凉的手紧紧握住哪吒放在被子外的手。

那只手，曾经能轻易举起千斤巨石，此刻却显得异常瘦弱和无力。但在殷夫人温暖的掌心包裹下，它似乎本能地想要汲取那份温暖，手指再次微弱地动了一下。

李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强忍着没有出声，只是紧紧盯着儿子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终于，在几番挣扎之后，哪吒的眼皮，如同被胶水黏住的沉重门扉，极其艰难地、缓缓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初时，那缝隙里透出的目光是涣散的、茫然的，如同蒙着一层浓重的雾气，找不到焦点。他空洞地望着头顶素色的帐幔，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劫后余生的空白和深深的疲惫。

“吒儿！” “哪吒！” 殷夫人和李靖的声音同时响起，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

哪吒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茫然地扫过床边两张写满关切与泪痕的脸庞。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点干涩的气音。

“水……” 他喉咙里挤出嘶哑到几乎听不清的一个字。

“水！快！水！” 殷夫人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去倒水。李靖则小心翼翼地扶起哪吒的上半身，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

温热的清水，被殷夫人用勺子一点点喂进哪吒干裂的唇中。清凉的液体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丝真实的慰藉。哪吒的意识，如同被雨水滋润的干涸河床，开始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复苏。

他贪婪地吞咽着，涣散的目光渐渐凝聚。眼前的景象，父母焦灼而喜悦的脸庞，熟悉的房间陈设……开始清晰地映入他的脑海。

这里是……家？李府？

混沌的记忆碎片开始翻涌、碰撞。冰锥……寒流……撕心裂肺的呼喊……还有……那抹决绝的、撞向毁灭的赤红身影！那是……他自己？！

“呃……” 剧烈的头痛毫无征兆地袭来，如同无数根钢针狠狠刺入脑海！哪吒猛地皱紧眉头，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捂住剧痛的太阳穴。

然而，就在他抬手的瞬间！

一股极其陌生的、冰冷而强大的力量感，毫无预兆地从他四肢百骸深处猛然涌现！这力量不同于他熟悉的、属于魔丸的暴烈灼热，它更像深海暗流，沉凝、冰冷、沛然莫御！伴随着这股力量感一同出现的，还有一种奇异的、对周围水汽的清晰感知！仿佛空气中每一缕水分的流动，都清晰地映射在他的感知里！

这感觉太突兀！太陌生！太……不属于他！

“什么鬼东西？！” 哪吒猛地低吼出声，声音因虚弱而嘶哑，却充满了惊骇和本能的反感。他下意识地想要抗拒这股陌生的力量，身体内部瞬间爆发出微弱的、属于魔丸本源的赤红灵光！

滋啦——！

赤红与一股隐现的冰蓝，在他体表极其微弱地碰撞了一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哪吒只觉得胸口一阵翻江倒海般的剧烈刺痛，仿佛有两股力量在他体内狠狠撕扯！刚刚凝聚起来的一点力气瞬间被抽空，他痛苦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

“吒儿！” “哪吒！” 李靖和殷夫人大惊失色，慌忙扶住他。

太乙真人胖脸一沉，闪电般出手，一指精准地点在哪吒后心某处穴位。一股温和醇厚的仙元力涌入，暂时压制住了哪吒体内那两股互相冲突的本源力量。

“瓜娃子！不要命了！” 太乙真人低喝道，“你才捡回半条命！根基刚重塑，乱动个锤子！那股力量是你现在能碰的吗？！”

哪吒被太乙真人的仙元力强行安抚住，胸口的剧痛稍缓，但那股冰冷的、如同附骨之疽般缠绕在魔丸本源上的陌生力量感，却让他感到极度的不适和……厌恶！就像身体里被强行塞进了一块不属于自己的、冰冷的异物！

他喘着粗气，抬起头，冰蓝色的龙瞳，等等，他的眼睛？不，此刻他的眼睛依旧是魔丸的赤红，但瞳孔深处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极其细微的冰蓝纹路。哪吒死死盯着太乙真人，带着质问和巨大的困惑：“臭道士……这……这到底怎么回事？我身体里……这股冷冰冰的鬼东西……是什么？！”

他的目光扫过父母担忧的脸，最后落回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上。昏迷前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冲击着他刚刚复苏的意识。

冰封的陈塘关……悬顶的死亡冰锥……还有……那个站在冰云之上，引动毁灭，一身冰蓝龙甲的身影！

敖丙！

这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随之而来的，是汹涌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怒火和被至亲背叛的剧痛！

“敖丙！” 哪吒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瞳孔因愤怒而收缩，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法抑制的戾气和恨意，“是那条该死的白龙！是他！他想毁了陈塘关！他想活埋所有人！他在哪？！我要宰了他！！”

狂暴的杀意瞬间充斥了整个静室！虽然身体虚弱，但那属于魔丸的凶戾本性，在巨大的刺激下瞬间被点燃！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李靖和太乙真人死死按住。

“吒儿！冷静！” 李靖沉声喝道，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试图压下儿子的狂怒。他看着哪吒眼中纯粹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恨意，心中复杂难言。该如何告诉他，正是那个他恨不得碎尸万段的“白龙”，用近乎自毁的方式，才换回了他这条命？

“敖丙……” 哪吒根本不听，仇恨已经烧毁了他的理智，他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刻骨的怨毒，“那条忘恩负义的龙妖！我当他是我兄弟！他却想要我爹娘的命！想要全城人的命！他在哪？！告诉我！他在哪——！！”

他嘶吼着，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虚弱而剧烈颤抖，赤红的眼眸死死盯着李靖和太乙真人，仿佛得不到答案就要择人而噬。

静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殷夫人捂着嘴，眼泪无声滑落。李靖脸色铁青，嘴唇紧抿，似乎在权衡着如何开口。太乙真人则皱着胖脸，小眼睛滴溜溜乱转，似乎在琢磨着怎么把这烫手的山芋扔出去。

就在这时——

“咳……” 一声极其轻微、压抑着痛苦的咳嗽声，从静室紧闭的门外传来。

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虚弱和寒意，仿佛来自冰雪覆盖的深渊。

哪吒的嘶吼声戛然而止。

他猛地转头，赤红的瞳孔如同最敏锐的猎鹰，瞬间锁定了声音来源的方向——那扇紧闭的门扉！

门外有人！

一股冰冷、虚弱、却又带着某种他此刻体内那股陌生力量同源气息的存在感，清晰地透过门缝传来！

那气息……虽然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中了哪吒脑海中那根名为“敖丙”的神经！

“是他！” 哪吒几乎是瞬间就做出了判断！那股令人厌恶的、冰冷的力量感，和门外传来的气息如出一辙！是那条该死的白龙！

“敖丙！！！” 积压的怒火和恨意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瞬间冲垮了哪吒残存的理智！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猛地挣脱了李靖和太乙真人的压制，赤红的魔气本能地炸开一小圈！

砰！

他重重地摔回床榻，但这阻止不了他！他赤红着眼，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死死瞪着那扇门，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咆哮：

“滚进来！龙妖！我知道你在外面！有胆子害人，没胆子见小爷吗？！滚出来——！！”

这声饱含恨意的咆哮，如同惊雷，穿透了门板，狠狠砸在门外那个倚着冰冷墙壁、几乎站立不稳的身影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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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府静室外·廊下

敖丙背靠着冰冷坚硬的墙壁，勉强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素色中衣，外面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李靖的旧外袍，显得异常空荡。几天前在寒潭中浸泡，勉强吊住了性命，但强行剥离龙珠本源的巨大创伤，让他的身体如同被掏空了一般。经脉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深入骨髓的刺痛，冰寒之气从骨髓深处弥漫出来，让他即使在温暖的阳光下，也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原本俊美无俦的脸上，此刻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毫无血色，甚至泛着淡淡的青紫。曾经流转着星海光辉的冰蓝色龙瞳，此刻黯淡无光，布满了疲惫的血丝。额角那道被李靖剑气削断、如今只余下短短一截的断角，更添了几分破碎的狼狈。

他刚从后山寒潭被太乙真人用一道避人的仙法“搬运”回来，安置在静室外的廊下稍作喘息。太乙真人说，哪吒今日或许会醒。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拖着这残破的身躯守在这里。也许是愧疚，也许是……一丝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卑微的希冀？希冀能看到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再次睁开？哪怕那双眼睛里，只剩下对他的恨？

他不敢进去。他怕看到李靖夫妇眼中的恨意，更怕看到哪吒……看到哪吒醒来后，那必然充斥着的、将他撕碎的愤怒。他只能像个卑劣的偷窥者，隔着门板，用龙族敏锐的感知，小心翼翼地捕捉着里面一丝一毫的动静。

他听到了哪吒苏醒时微弱的呻吟，听到了殷夫人喜极而泣的呼唤，听到了李靖低沉关切的询问……这一切都让敖丙冰冷的心底泛起一丝微弱的暖意。活着，就好。

然而，当太乙真人提到“龙族烙印”时，敖丙的心猛地一沉。紧接着，哪吒那声充满惊骇和厌恶的“什么鬼东西？！”以及那句带着冲天戾气的“我要宰了他！”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了他的耳膜，也扎穿了他摇摇欲坠的心防！

那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恨意，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瞬间将他心中那点微弱的希冀绞得粉碎！身体深处传来的剧痛再也压制不住，一股腥甜涌上喉咙，他猛地低头，用手死死捂住嘴，压抑着那撕心裂肺的咳嗽。

然而，就在他咳出声的瞬间——

门内，哪吒那如同火山爆发般的咆哮，带着焚尽一切的恨意，穿透门板，如同惊雷般狠狠炸响！

“滚进来！龙妖！我知道你在外面！有胆子害人，没胆子见小爷吗？！滚出来——！！”

“龙妖……”

“滚出来……”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敖丙千疮百孔的灵魂上！那声音里蕴含的滔天恨意和鄙夷，如同最沉重的枷锁，瞬间将他钉死在原地！

敖丙的身体剧烈地一晃，再也支撑不住，顺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他死死捂着嘴的手无力地垂下，指缝间渗出刺目的金色血丝。他抬起头，黯淡的龙瞳失神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扉，仿佛能透过厚重的木料，看到门内少年那双燃烧着恨火的赤红眼眸。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绝望，比寒潭的万载玄冰更甚，瞬间将他彻底吞没。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付出龙珠本源，几乎自毁根基换来的，不是救赎，不是谅解，而是……更深的、刻入骨髓的恨意。在苏醒的哪吒眼中，他依旧是那个引动冰锥、意图毁灭一切的“龙妖”。

门内的咆哮还在继续，充满了戾气和杀意。敖丙却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了。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一滴滚烫的液体，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混着嘴角的金色血丝，滴落在冰冷的地面，晕开一小片绝望的湿痕。

就在这时——

“啧，麻烦咯……”

太乙真人那标志性的、带着点无奈和看戏腔调的声音，突然在敖丙头顶响起。

胖道士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廊下，圆滚滚的身体倚着柱子，手里不知从哪里又摸出一个新的灵果啃着。他小眼睛瞥了一眼瘫坐在地、狼狈不堪的敖丙，又侧耳听了听静室内哪吒那充满火药味的咆哮，胖脸上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表情。

他啃了一口果子，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敖丙和静室内所有人的耳中：

“看来……有人是坐不住咯……龙族那边，怕是要来人‘接’他们的太子殿下回去‘问话’了……”

这句话，像一块投入冰湖的巨石，瞬间打破了廊下绝望的死寂，也像一盆冰水，浇在了静室内哪吒熊熊燃烧的怒火之上。

龙族……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