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绫劫9

敖丙那句虚弱到近乎气音的“你……能不能……先起来……”，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凝固。

哪吒猛地弹开！动作快得像被烧红的烙铁烫到，牵动全身伤口也顾不上了！他手忙脚乱地撑起身体，连滚带爬地挪到旁边一块礁石上，背对着敖丙坐下，胸膛剧烈起伏，像是刚跑完十万八千里。脸上火烧火燎，耳朵尖红得能滴血，恨不得把整个脑袋都埋进膝盖里。

完了！这下彻底完了！

不仅被抓包摸头发、擦血迹，还直接把人给扑倒了！

这条龙肯定以为他是故意的！是趁人之危的登徒子！

巨大的羞耻感如同海啸，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混杂着慌乱和莫名悸动的嘶吼。

礁石上，敖丙又低低地咳了几声，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内腑，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楚，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他闭着眼，艰难地调整着呼吸，试图凝聚体内那几乎枯竭的龙元。刚才哪吒扑倒在他身上的重量和那滚烫的体温，如同烙印，清晰无比地残留在他冰冷的感知里。还有……那只按在他胸口的手……那种灼热的、带着少年莽撞力量的触感……

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深海的暗流，在他疲惫不堪的心湖深处悄然涌动。是羞恼？是无奈？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被那灼热气息包裹时，心底深处掠过的、极其细微的悸动？他不敢深想，只能强行压下，将所有的心神都集中在对抗伤势上。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只有海浪单调地拍打着礁石，劫后的天空依旧灰蒙蒙的。

不知过了多久，哪吒那几乎要烧起来的羞愤才稍稍退去，理智艰难地回笼。他悄悄侧过头，用眼角余光飞快地瞥了敖丙一眼。

那人依旧静静躺着，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气息微弱，仿佛一尊随时会碎裂的冰玉雕像。胸前的衣襟被海水和血迹浸染，更显脆弱。那只曾攥住他手腕的手，此刻无力地垂落在礁石上，指尖微蜷。

恐慌，再次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哪吒的心脏。

不行！

不能让他就这么躺着！

他伤得太重了！本源龙息耗尽，又强行催动禁术，再这样下去……

哪吒猛地站起身！动作牵扯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但他不管不顾。他环顾四周，焦黑的荒礁，汹涌的海水，一片死寂。他不能指望别人来救，李靖他们可能还在处理陈塘关的余波，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这里。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眼神里所有的羞赧、慌乱、桀骜都被一种近乎凶狠的坚定取代。他走到敖丙身边，蹲下身，动作依旧有些僵硬，却不再犹豫。

他伸出手，这一次目标明确——小心翼翼地避开敖丙胸前的伤处，一只手穿过他的肩后，另一只手托住他的膝弯。动作笨拙，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战兢，仿佛在捧起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

敖丙的身体在他触碰的瞬间微微一僵，紧闭的眼睫颤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也没有抗拒。他似乎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任由哪吒将他打横抱起。

入手是意料之外的轻，却又带着一种冰凉的沉重感。那银色的发丝垂落下来，拂过哪吒的手臂，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敖丙的头无力地靠在他同样伤痕累累的肩窝，微弱的呼吸带着一丝凉意拂过他的颈侧。

哪吒的身体瞬间绷紧，心跳如擂鼓。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忽略那奇异的触感和心头的悸动。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尽量让敖丙靠得更稳当些，然后足下发力，风火轮虽然光芒黯淡，却依旧顽强地托起两人，摇摇晃晃地升空，朝着陈塘关的方向，艰难地飞去。

* * *

东海行宫。

防御大阵被雷劫余波冲击得残破不堪，但主体尚存。龟丞相和一众水族将领正焦头烂额地指挥着修复，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和紧张的气氛。

当哪吒抱着昏迷不醒、气息奄奄的敖丙，如同浴血的战神（或者说狼狈的落汤鸡）踉踉跄跄地降落在行宫广场时，整个行宫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惊呆了！龟丞相的小绿豆眼瞪得溜圆，手中的玉笏“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哪吒浑身是伤，衣衫褴褛，血迹斑斑。而他怀中抱着的三太子殿下……月白袍服破损染血，银发凌乱，脸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这景象，比之前的天劫降临更让他们感到惊骇！

“殿下——！”龟丞相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喊，连滚爬爬地冲了过来，声音都变了调。

“滚开！”哪吒一声低吼，带着不容置疑的戾气，抱着敖丙径直穿过人群，朝着敖丙平日休憩的静室走去。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护崽般的凶悍气息，让围上来的水族将领们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他粗暴地踹开静室的门，小心翼翼地将敖丙安置在铺着柔软鲛绡的玉床上。动作放轻的瞬间，与刚才的凶悍判若两人。

“最好的伤药！固本培元的灵材！快！”哪吒转身，对着跟进来、急得团团转的龟丞相吼道，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是！是！老奴这就去！”龟丞相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

很快，各种散发着浓郁灵气的瓶瓶罐罐、千年玉髓、海底血珊瑚等珍稀灵材堆满了静室的案几。哪吒根本不懂龙族的疗伤法门，他只知道敖丙需要力量，需要生机！

他粗暴地抓起一瓶龙族秘制的九转玉露膏，就要往敖丙胸前的伤口上抹。

“三……三太子……”一个龙族医官壮着胆子开口，“殿下内腑受创，龙元枯竭，本源受损，需以温和水灵之力徐徐引导药力，不可……”

“闭嘴！”哪吒头也不回地低吼，动作却下意识地顿住了。他看着敖丙苍白的脸，胸口那狰狞的伤口，还有那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呼吸……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再次攫住了他。他不懂这些！他只会打架！只会破坏！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眼神凶狠地扫过那些灵材，最终目光落在了自己胸口。

那里，混天绫的残骸静静贴着，赤红与冰蓝的光丝温顺地流淌着，传递着平和坚韧的暖意。它似乎……恢复了不少？而且，里面融着敖丙的龙息……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般闪过！

哪吒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不再犹豫，一把扯开自己破烂的衣襟，露出那堆重新连接、流淌着奇异光芒的混天绫碎片。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将掌心覆盖在碎片之上，缓缓注入自己恢复不多、却足够精纯的灵力！

“嗡……”

混天绫碎片发出柔和的赤红光芒，其中流淌的冰蓝气息也随之亮起，如同呼应。一股温暖平和、却又蕴含着勃勃生机的奇异力量，顺着哪吒的掌心被缓缓引导出来——那是融合了他自身灵力、混天绫新生灵性以及敖丙那缕本源龙息的独特能量！

哪吒屏住呼吸，动作笨拙却异常轻柔地将那只散发着温暖光芒的手，小心翼翼地、虚虚悬停在敖丙心口上方（避开了伤口）。

那融合了冰火气息的暖流，如同涓涓细流，缓缓流淌而出，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和滋养之力，无声无息地渗入敖丙冰冷的身体。

奇迹发生了。

敖丙紧蹙的眉头，在那暖流的浸润下，极其轻微地……舒展了一丝。苍白如纸的脸上，似乎也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血色。那微弱得几乎要断绝的气息，如同被春风拂过的残烛，竟奇异地……平稳了一分。

哪吒死死盯着敖丙的反应，连呼吸都放轻了。看到那微小的变化，他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的光芒！

有用！

真的有用！

他不再迟疑，保持着这个姿势，源源不断地将自身灵力与混天绫中那股融合了敖丙龙息的暖流，小心翼翼地渡入敖丙体内。他不懂什么高深的疗伤法门，他只知道，把自己有的、能给的，都给他！

时间一点点流逝。

静室内，只有灵材散发的微光和哪吒掌心流淌的、融合了赤红与冰蓝的温暖光晕。哪吒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也因为持续的灵力输出而显得有些苍白，但他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专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

玉床上，敖丙那长长的银色睫毛，如同被晨露唤醒的蝶翼，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紧接着，又一下。

然后，那双紧闭的、如同深海寒潭的眼眸，终于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

幽蓝的眸光，带着初醒的迷茫和巨大的疲惫，如同拨开重重迷雾，艰难地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静室穹顶流淌着柔和光芒的夜明珠。

然后，他感觉到心口处传来一股温暖、平和的奇异暖流，正源源不断地滋养着他枯竭冰冷的经脉和内腑。

他微微侧过头。

视线，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里。

那双眼睛，他曾无数次见过——燃烧着桀骜的火焰，闪烁着暴躁的戾气，也曾在羞愤时瞪得溜圆，在绝望时透出脆弱。但此刻，这双眼睛里所有的情绪都沉淀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纯粹的、专注到极致的……守护。

眼睛的主人半跪在玉床边，一只手还虚悬在他心口上方，掌心散发着温暖柔和的赤红与冰蓝交织的光芒。那张总是带着几分嚣张跋扈的脸上，此刻布满了疲惫，额角汗水晶莹，几缕乱发黏在颊边，下巴上还带着没擦干净的血污和烟灰，看起来狼狈不堪。

但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却像看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四目再次相对。

空气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哪吒看到敖丙睁眼，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那光芒亮得惊人！他下意识地就想开口，想问他感觉怎么样，想炫耀自己救了他……但所有的声音，在对上敖丙那双幽深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蓝眸时，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猛地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姿势和动作有多……暧昧！悬在人家胸口的手，那专注到傻乎乎的眼神……

“刷”的一下！刚刚退下去的红潮再次以燎原之势席卷了哪吒的整张脸，连脖子都未能幸免！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悬在敖丙胸口的手，那温暖的光芒瞬间消失。他手忙脚乱地想站起来，却因为灵力消耗过度加上动作太猛，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差点一头栽倒。

“你……”敖丙看着他瞬间爆红的脸和那副手足无措、狼狈不堪的样子，虚弱地吐出一个字。声音依旧沙哑，却比之前清晰了许多。他看着哪吒慌乱躲闪的眼神，又感受了一下心口残留的那股奇异的、融合了熟悉火焰气息和……他自己龙息的温暖力量……

一丝极淡、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了然，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幽蓝的眼底深处漾开，瞬间抚平了所有初醒的迷茫。

原来……那股温暖的力量……是这样来的。

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那只垂落在床边的手。指尖似乎想要抬起，指向某个方向，却终究因为虚弱而只是微微动了动。

他的目光，越过依旧处于巨大羞耻和慌乱中、恨不得原地消失的哪吒，落在了对方因为刚才动作而再次扯开的衣襟处。

那里，不再是一片破碎狼藉。

赤红的混天绫碎片，被无数坚韧而温顺的赤红光丝重新编织、连接，形成了一件残缺却完整的……内甲雏形？更奇异的是，在那赤红的光丝脉络之间，清晰地流淌着一缕缕精纯而平和的……冰蓝色气息。

那气息，他再熟悉不过。

正是他渡出的那缕本源龙息。

此刻，它不再是外来的力量，而是完美地融入了混天绫新生的灵性核心，成为了它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冰与火，阴与阳，在这件残破的法宝上，达成了前所未有的和谐共生，散发着一种涅槃重生般的坚韧与温顺。

敖丙的目光，在那流淌着冰蓝气息的混天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他缓缓抬起眼帘，再次看向僵立在床边、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眼神四处乱瞟就是不敢看他的哪吒。

这一次，敖丙苍白的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再是无波无澜的“无妨”。

也不是带着冰冷质问的“现在呢？”

更不是虚弱无奈的“能不能先起来”。

那是一个极其浅淡，却仿佛蕴藏着千言万语、拨云见日的……了然笑意。

他的声音依旧虚弱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一丝难以察觉的、如同春风拂过冰面的暖意，清晰地传入哪吒快要被自己心跳声震聋的耳朵里：

“这次……是‘它’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