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像根钢针扎进太阳穴,我猛地睁开眼睛。月光从破碎的窗户斜射进来,照亮浮动的灰尘。身下不是手术台,而是张积满灰的小学课桌——桌角刻着歪歪扭扭的"7.7",铅笔印子深得能卡住指甲。
"醒了?"
林墨白的声音从讲台方向传来。他黑色卫衣的兜帽罩在头上,阴影里的轮廓比平时单薄。我撑起上半身时,后颈传来电极片撕扯的刺痛,伸手一摸,扯下半片带着干涸胶水的塑料膜。
"这是哪儿?"我的声音哑得吓人。教室墙上的挂钟停在4点31分,和儿童手表报时的时间分秒不差。
他走过来时踩碎了地上一截粉笔,咔嚓声在空荡的教室里格外刺耳。"我们小学的废弃教室。"他的目光落在我摸后颈的手上,"别抠,会感染。"
月光突然被云遮住,阴影里他的眼睛亮得反常。我这才注意到他脖颈侧面有个新鲜的针眼,周围皮肤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
"杨雪琴呢?"我攥紧课桌边缘,木刺扎进掌心,"那个装着我...脑组织的罐子..."
林墨白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他掌心温度高得不正常,像块烧红的炭。"别看那个。"他声音压得极低,喉结滚动了两下,"至少现在别看。"
黑板报上褪色的彩粉笔画里混着暗红色字迹。我眯起眼睛,看清那是个反复描画过的"6.6",颜料龟裂的缝隙里爬着蚂蚁。林墨白顺着我的视线转头,兜帽滑下来露出后颈——那里本该有707的编号,现在只剩一片结痂的伤疤。
"你后颈的编号..."
"转移了。"他松开我的手腕,指了指自己锁骨下方。掀开的衣领里露出医用胶带,边缘渗着蓝墨水似的液体,"每次记忆覆盖都会换个位置。"
教室后排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响。我们同时转头,看见个玻璃罐从储物柜滚落在地。福尔马林溶液漫过地砖缝隙,泡得发白的千纸鹤在液体里缓缓舒展翅膀。标签纸漂浮在水面上,隐约可见"记忆载体-606"的字样。
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那是三年级手工课上我折给林墨白的,用的是他奥数竞赛的奖状纸。
"骗人的吧..."我踉跄着站起来,膝盖撞翻课桌。铁质铅笔盒摔开的瞬间,十几支削尖的铅笔滚出来,每支笔杆上都刻着"6.6"。
林墨白挡在玻璃罐前,卫衣袖子沾上了福尔马林。"别碰它。"他声音发紧,"这些记忆载体一旦接触空气..."
"所以是真的?"我踢开脚边的铅笔,它们滚到黑板槽里,和干涸的血渍粘在一起,"那些罐子里泡着的...真是我的..."
喉咙突然哽住。教室角落的生物角放着个鱼缸,现在里面漂着灰白色的絮状物。我突然想起手术室里杨雪琴说的"海马体切除",胃部一阵痉挛。
林墨白的呼吸变重了。他弯腰捡起铅笔盒,金属盖内侧贴着张泛黄的照片——两个小孩在国旗下并肩站着,穿白裙子的小女孩后颈隐约有个蓝点。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扯过照片,指甲在穿校服的林墨白脸上刮出划痕,"什么竹马重逢,根本是你计划好的..."
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蓝墨水。我下意识去扶他,却被他反手推开。这一推让我撞上讲台,手肘压到个凸起的按钮。
黑板突然向两侧滑开,露出后面生锈的金属门。门缝里渗出的淡绿色荧光照在我们脸上,林墨白的瞳孔在绿光里缩成针尖大小。
"别看里面!"他扑过来拽我,却被我闪身躲开。暗门后传来齿轮转动的闷响,有冷风吹出,带着股甜腥味。
我抓起讲台上的录音机后退两步。这台老式松下机我记得,是当年林墨白参加英语演讲比赛得的奖品。按下播放键的瞬间,林墨白发出声近乎绝望的"不——"
磁带嘶啦转动,先是一段杂音,接着爆发出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她只是个孩子!别切除她的——"录音戛然而止,只剩手术器械碰撞的叮当声。
"这是...你的声音?"我手抖得几乎拿不住录音机。十岁的林墨白在哭,而背景音里有杨雪琴冷静的指令:"准备7号手术刀。"
林墨白靠着黑板慢慢滑坐在地上。他卫衣领口湿了一片,不是汗,是渗出的蓝墨水。"那天你折了六十六只千纸鹤。"他盯着自己发抖的手指,"说要用它们装满我的铅笔盒。"
月光又出来了,照见讲台抽屉里整排的玻璃罐。每个罐子里都泡着不同颜色的千纸鹤,标签日期从2009年6月6日开始,每隔半年递增。
"每次记忆覆盖后...我都会折一只新的。"他咳嗽着抹掉嘴角的蓝墨,"杨雪琴说...这是锚点。"
我突然冲向暗门。金属楼梯陡得几乎垂直,下面绿光莹莹,能看见漂浮的儿童衣物。林墨白从背后抱住我时,我狠狠咬了他手臂一口。
"放开!"
"下面是消毒水池!"他勒着我往后拖,呼吸喷在我渗血的耳廓上,"你碰了那些水,所有被覆盖的记忆会一次性..."
我用手肘猛击他肋骨。他闷哼一声却没松手,我们双双栽进讲台旁的储物柜。柜门撞开的刹那,几十个玻璃罐从里面倾泻而下。福尔马林液泼在地砖上滋滋作响,千纸鹤们像获得生命般疯狂舒展。
林墨白突然翻身压住我。他体温高得吓人,脖颈上的针眼开始汩汩冒蓝墨。"听着,"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等会儿无论看见什么都别出声。这是最后一次——"
储物柜深处传来"咔哒"一声。有个带密码锁的金属盒自动弹开,露出里面浸泡在蓝色液体中的儿童手表。正是通风管里掉出来的那只,只是现在表盘玻璃完好无损,显示着4:31。
林墨白脸色骤变。他拽着我往教室门口跑时,整面黑板突然崩塌,露出后面巨大的消毒水池。绿色荧光水面上,漂浮着件眼熟的白裙子——和我照片里穿的一模一样。
"别看水面!"他捂住我眼睛。但已经晚了,我透过他指缝看见池底沉着的东西——那是七个排列成北斗七星状的小头骨,每个眼窝里都嵌着微型芯片。
后颈突然火烧般剧痛。我惨叫出声,林墨白的手也同时抖了一下。他锁骨下的编号开始渗血,蓝墨水顺着衣领往下淌。我耳后的皮肤突突跳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
"数字...在变..."我抓着林墨白的手摸自己后颈。他指尖碰到我皮肤的瞬间,我们同时倒吸一口冷气——某种尖锐的疼痛顺着接触点窜进大脑。
消毒水池突然沸腾。水面浮现出两张扭曲的脸,一张是现在的我,一张是穿病号服的小女孩。当两张脸逐渐重叠时,池底的头骨们齐刷刷转向我们,下颌开合着吐出气泡。
那些气泡在水面炸开的瞬间,我听见了十二年前自己的声音:"林墨白,如果我把记忆折成千纸鹤,是不是就不会被切掉了?"
林墨白突然把我推向门口。他转身面对沸腾的水池,卫衣后背被蓝墨水浸透,浮现出清晰的数字:707→606。
"跑!"他回头对我喊。这一秒月光正好照在他脸上,我惊恐地发现他的虹膜正在褪色,眼白部分渗出细小的蓝色血丝。
但更可怕的是我自己的手——皮肤下浮现出蓝色的血管纹路,正顺着指尖向掌心蔓延。耳后的灼痛达到顶峰时,我听见"啪"的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颅内断裂。
林墨白突然僵住。他慢慢低头,看见自己心口透出半截手术剪的银光——和手术室里杨雪琴用的一模一样。但诡异的是没有血流出来,只有蓝墨水顺着剪刀滴落。
"原来...是这样..."他对我露出个惨淡的笑,虹膜彻底变成了透明的蓝,"我们..."
消毒水池突然爆炸。绿色液体如暴雨般倾泻而下,千纸鹤们在空中舒展成大脑皮层的褶皱形状。我扑向林墨白的瞬间,后颈传来电子音轻响:"记忆同步率97%..."
我猛地抓住林墨白渗血的衣领,消毒水池爆裂的水珠砸在脸上像滚烫的钢珠。"97%是什么意思?"指甲陷进他锁骨下的伤口,蓝墨水顺着指缝往下淌,"你他妈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林墨白的瞳孔已经蓝得透明,映出我皮肤下蠕动的血管纹路。他嘴唇开合了几下,突然抓住我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手术剪的金属柄冰凉刺骨,可伤口周围的血肉却在发烫。
"感觉到了吗?"他声音里混着奇怪的电流杂音,"每次记忆覆盖...都会转移一点..."
掌心下的心脏跳动突然加快,我自己的左胸随即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教室地面开始震动,那些泡发的千纸鹤突然集体转向我们,折痕处渗出淡蓝色黏液。
"别看它们!"林墨白用身体挡住我视线,却晚了一步——最前排的千纸鹤突然展开,纸面上浮现出我七岁时的脑部扫描图。灰白影像上,海马体位置标着鲜红的"6.6"。
后颈的灼痛突然炸开。我惨叫一声跪倒在地,看见自己手臂上的蓝色纹路正疯狂蔓延,皮肤下像有无数蚂蚁在爬。林墨白拽着我往门口拖,可教室门框突然扭曲变形,金属合页发出牙酸的吱嘎声。
"程序启动了..."他把我护在身下,卫衣后背的布料正在溶解,露出脊椎处植入的微型处理器。蓝光从电路板上溢出,在空气中投影出一行跳动的数字:606→707。
消毒水池的方向传来液体翻涌的闷响。我挣扎着抬头,看见水面浮起个透明培养舱——里面蜷缩着穿病号服的小女孩,后颈插着七根数据线。她突然睁开眼睛,瞳孔是和林墨白如出一辙的透明蓝。
"那是...我?"喉咙像是被冰锥刺穿,声音破碎得不成调。林墨白没有回答,他正徒手撕开自己锁骨下的伤口,扯出条闪着蓝光的神经导管。
"咬住这个。"他把导管塞进我嘴里,金属味混着血腥气瞬间充满口腔,"能暂时阻断记忆回流..."
教室后排传来玻璃罐接连爆裂的脆响。福尔马林溶液漫到脚边时,我惊恐地发现液体正在溶解鞋底——而林墨白的运动鞋已经露出了森森趾骨。
"跑!"他推了我一把,自己却踉跄着跪进腐蚀液里。我拽住他胳膊时,看见他小腿肌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蓝墨水像喷泉一样从膝盖骨涌出。
储物柜深处突然响起电子音:"记忆同步率98%..."紧接着整面墙的课桌抽屉同时弹开,每个抽屉里都滚出个泡着千纸鹤的玻璃罐。罐体相撞的清脆声响中,我听见童年自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
"林墨白,如果我变成数字,你还能找到我吗?"
林墨白突然暴起将我扑倒。他身体烫得像块烙铁,脊椎处的处理器迸出刺眼火花。"记住..."他嘴唇擦过我渗血的耳廓,"下次见面...问我要铅笔盒..."
天花板上的荧光灯管接连炸裂。在最后一片黑暗降临前,我看见自己的手完全变成了透明蓝色,而林墨白正在我眼前分解成无数发光的数据流——
"砰!"
我重重摔在硬邦邦的地面上。消毒水味再次涌入鼻腔,但这次混着浓重的铁锈味。睁开眼,头顶是无影灯刺目的白光,身下是冰凉的手术台。
"醒了?"穿白大褂的杨雪琴俯下身,手术口罩上沾着蓝墨水,"正好赶上最终调试。"她举起个玻璃罐,里面漂浮着刚折好的千纸鹤——用的正是林墨白那件溶解的卫衣碎片。
我试图挣扎,却发现四肢被数据线牢牢固定。当杨雪琴把电极片贴到我太阳穴时,金属托盘里的手术剪突然自己立了起来,刀尖指向她后背。
"果然还在反抗啊..."她轻笑着按下控制台按钮,"那就启动最终协议吧。"
无影灯突然变成血红色。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秒,我看见手术室镜面墙上映出的自己——后颈上鲜红的"7.7"正一个个像素地变成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