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七号下午五点,放学铃声像根绷紧的弦突然断了。我攥着书包带往实验楼跑,白球鞋踩过水洼溅起一串泥点。夕阳把走廊的玻璃窗烧得通红,每跑过一个教室,墙上的时钟影子就短一截。
口袋里的机械心脏碎片烫得厉害,像揣了块烧红的烙铁。那个陌生号码发来的"实验体No.7"短信还在手机屏幕上闪烁,和上午考场上融化的答题卡、流血的机械心脏重叠成一团乱麻。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灯忽然开始频闪,绿色的光晕在地上晃出波浪形的纹路,像极了林墨白衬衫肩头渗出的蓝光。
实验楼的铁门虚掩着,生锈的合页在晚风里吱呀作响。我推开门时带起一阵灰,阳光透过高窗斜切进来,照见空气中飞舞的尘埃,还有地上一串新鲜的脚印——尺码比我的球鞋大两号,鞋印边缘沾着橘黄色的泥土,和香樟树下那场混乱里林墨白摔跪在地上的位置一模一样。
后颈的星星吊坠突然收紧,像被无形的线勒住。我摸到实验室后门斑驳的密码锁,指尖还在发抖。小学四年级那个暴雨夜,我蹲在实验室门口等爸爸,看见他把这串数字输进锁孔时,肩膀上还沾着医院的消毒水味。
"咔嗒"一声轻响,锁开了。
扑面而来的是混合着铁锈、灰尘和福尔马林的气味。实验室比记忆里小了一圈,歪斜的金属实验台,黑板上凝固的公式,还有角落里蒙着白布的仪器,都覆盖着厚厚的灰尘。但最里面那扇紧锁的内间门——爸爸当年总说"雪儿不能进"的地方——门框上却有新鲜的刮痕,像是最近才被强行撬开过。
我迈过倒在地上的三角架,破碎的烧杯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内间的门锁果然坏了,轻轻一推就开。墙壁上嵌着个奇怪的终端,灰黑色的屏幕布满裂纹,边缘还留着我小时候用蜡笔涂鸦的星星图案。
"爸?"我试探着喊了一声,只有自己的回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荡来荡去。终端突然发出微弱的电流声,屏幕闪过一道蓝光。我想起考场上那个会融化的监考老师,心脏猛地缩紧。
终端下方有个手掌形状的扫描区。十年前我偷偷看爸爸开机时,他总是把手掌心贴在那里。我深吸一口气,将右手按了上去。
"滴——生物特征不匹配。"冰冷的机械音在房间里响起,震得墙上的粉笔灰簌簌往下掉。终端屏幕变成刺眼的红色,像在流血。
口袋里的机械碎片烫得更凶了,几乎要烧穿校服布料。我哆嗦着把它掏出来——这片指甲盖大小的金属上布满细密的电路纹路,此刻正随着我的心跳闪烁蓝光,频率和记忆里林墨白胸口气囊起伏的节奏完全一致。
碎片接触到扫描区的瞬间,终端爆发出刺耳的启动声。整个实验室的仪器突然同时亮起,老式吊扇"嗡"地转动起来,吹得蒙在仪器上的白布猎猎作响。墙壁上那些荧光笔绘制的公式开始像活过来一样流动,红色绿色的数据流顺着墙角蔓延,在地面汇聚成一张发光的网络。
我的影子在这片蓝光里被拉得很长,脖颈上星星吊坠的影子落在光网上,恰好是个完整的电路板形状。
终端屏幕终于完全亮起,显示出密密麻麻的文件夹。最上面那个标注着"记忆锚点计划"的文档右上角有个红色感叹号,创建时间显示十年前——正是爸爸消失那天。
鼠标箭头在我的控制下游动,点开那个文档的瞬间,风扇突然停止转动。
"项目目标:通过情感刺激强化记忆稳定性。实验体需植入生物芯片,建立与机械心脏的神经连接。注:主体实验体情绪波动幅度最佳,建议以童年羁绊作为核心锚点。"
胸腔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我想起十岁生日那天,爸爸送我的星星项链特别沉,戴上时后颈针扎似的疼。他当时笑着说:"这是爸爸送给雪儿的护身符,要永远戴着。"
身后突然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我猛地回头,看见爸爸的实验笔记散落在地上,最新一页敞开着,上面有几行潦草的钢笔字:"她开始做噩梦了,系统出现排异反应?也许我做错了..."字迹戛然而止,墨水在纸上晕开一个深色的污点,像是滴上去的血。
终端突然发出急促的警报声。屏幕弹出一个加密文件夹,文件名是乱码,右下角标注着"主体实验体:???"。我刚把光标移过去,整个房间的温度骤然下降,终端屏幕蒙上一层白霜,凝结成林墨白右肩那颗星星胎记的形状。
蓝色的数据粒子开始在终端上方聚集。先是模糊的轮廓,然后渐渐清晰——林墨白穿着小学时的蓝白校服,站在惨白的光里,右手还保持着转钢笔的姿势。只是他的脸像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时不时闪烁成像素块,右肩的位置永远有团不稳定的蓝色光晕。
"别碰那个文件夹。"他开口时,声音失真得厉害,像是同时有十几个扬声器在播放不同频段的声音。
我的后背抵住冰冷的墙壁,指尖抠进墙缝里:"你到底是谁?"
他往前走了两步,鞋底踩在发光的数据流上发出滋滋的声响。距离近了,我看见他校服领口别着的名牌歪了一边,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林墨白"——和我小学毕业纪念册里那张合影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我是林墨白。"他停下脚步,伸出手似乎想碰我,但又在半空中停住。他的指尖闪烁着细碎的蓝光,"但也不是你记忆里的那个林墨白。"
"骗人!"我抓起桌上的烧杯朝他砸过去,玻璃器皿直接穿墙而过,在对面墙上撞得粉碎。这个认知让我浑身发冷——他不是真人,甚至不是实体。
林墨白的数据形态因为刚才的情绪波动变得不稳定,右肩的蓝光闪烁得更厉害了。他弯腰去捡地上的实验笔记本,手指却直接穿过纸张。这个发现让他自己也愣了一下,像素化的脸上掠过一丝痛苦的表情。
"车祸后医生说我救不活了。"他重新站直身体时,声音突然清晰了很多,"你爸爸把我的意识数据化,植入了你的记忆系统。"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下来。暮色中,他校服上的蓝白条纹渐渐变成医院病号服的样式,脖子上浮现出住院手环的投影——蓝色条纹,和考场上林墨白领口的那根一模一样。
"所以钟楼的求婚是假的?橘子汽水是假的?十年前你送给我的星星书签也是假的?"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摸到脖颈上的星星吊坠,金属链子已经烫得惊人。
林墨白的喉结动了动,没有回答。他抬手想用袖子擦脸,手指却穿过眼睛的位置,划出一片蓝色的数据流。这个滑稽的动作让我想起十岁那年,我因为怕打雷躲在实验室柜子里,他冒险爬进来陪我,结果卡在柜子和墙缝里动弹不得的傻样。
终端突然发出更尖锐的警报声。那个加密文件夹开始自动解压,进度条下方跳出几行小字:生物体征匹配度98.7%,情感波动阈值突破临界点,记忆锚定协议即将终止。
文件夹完全打开的瞬间,我的名字赫然出现在屏幕上——"主体实验体:杨雪"。
紧随其后的是整整一页的实验数据。出生日期、基因序列、甚至包括每天的情绪波动曲线。最底下附着一段视频,拍摄日期显示十年前那个暴雨夜——我穿着粉色公主裙躺在冰凉的实验台上,爸爸手里拿着闪着寒光的仪器,后颈的位置有个小小的星星形状疤痕。
"当心脏记住一切,记忆就无法被篡改。"视频里的爸爸对着镜头说,眼镜片反射着手术灯的光,"我必须保护她,哪怕用这种方式。"
林墨白的数据形态在剧烈闪烁,他突然冲过来挡在我和终端之间:"别看!求你!"
他的身体穿透我的瞬间,我闻到了熟悉的消毒水味,混合着橘子汽水的甜香。十年前那个雨天,他浑身湿透地闯进我家,怀里抱着用校服裹着的橘子汽水,右肩渗出血迹,在我白色的公主裙上印下小小的星星形状。
"原来你一直都在。"眼泪砸在终端键盘上,在"主体实验体"几个字上晕开,"那些关于你的记忆,不是我自己编的对不对?"
林墨白没有说话,只是数据形态越来越不稳定。他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我能透过他看见屏幕上滚动的警告信息:记忆锚点完整性跌破临界值,系统即将启动重置程序。
"对不起。"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数据流顺着他的指尖爬上来,在我手臂上形成蓝色的血管状纹路,"这次我没办法陪你了。"
终端屏幕突然变成刺眼的红色,开始倒着计数:10...9...8...
"什么意思?"我死死攥住他即将消散的手,"你要去哪儿?"
"系统检测到实验体觉醒。"林墨白的声音断断续续,右肩的星星胎记突然脱离他的数据形态,化作一枚吊坠飞向我的脖颈——和我现在戴着的一模一样,"重置后...所有记忆都会消失..."
7...6...5...
他的轮廓已经变得很淡,我能看见他身后屏幕上开始播放新的文件——考场监控画面里,林墨白正被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抬走,担架上渗出大量蓝色的"血"。
4...3...2...
"记住 REAL 的心跳。"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1...0...
剧烈的白光吞噬了一切。我感觉后颈的星星吊坠烫得像要嵌进肉里,无数记忆碎片在脑海里炸开:十岁生日时爸爸颤抖的手,医院走廊里滴着蓝色液体的吊瓶,林墨白躺在病床上胸口起伏的机械装置,还有那半块被我偷藏起来的、此刻正在掌心发烫的心脏碎片。
黑暗降临前,我听见两种心跳声在耳边重合——我自己的,和林墨白机械心脏的咔嗒声,频率完美同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