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味像根冰冷的针,扎进我混沌的意识里。眼皮沉得掀不开,后颈却烫得厉害,感觉那块星星吊坠快要嵌进肉里。耳边传来规律的滴答声,不紧不慢,像极了林墨白机械心脏的节奏。
我猛地睁开眼。
白色天花板,白色墙壁,连阳光都是白的。输液针头扎在手背上,冰凉的液体顺着血管往心脏爬。喉咙干得像要冒烟,动了动嘴角,尝到铁锈般的腥甜。
"醒了?"
这个声音让我浑身一僵。不是幻听,就在耳边,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我偏过头,晨光里坐着个穿校服的男生。他趴在床边睡着了,侧脸轮廓在光线下柔和得不像真的。右手垂在地上,指尖几乎要碰到我的鞋——那双沾着泥点的白球鞋,就摆在床脚。
是林墨白。
我的心脏突然狂跳起来,监护仪发出急促的"滴滴"声。不是梦?我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清晰的痛感顺着神经窜上来。实验室的白光,林墨白消散的身影,终端上滚动的数据流……那些画面真实得可怕,然而眼前这个趴在床边的少年,体温、呼吸、甚至额前垂落的碎发,都带着无法否认的真实感。
"你醒了。"林墨白被监护仪的声音惊醒,抬起头时眼睛还有点模糊,"感觉怎么样?"
他的动作自然得好像我们昨天刚见过面,好像他不是消失了十年的青梅竹马,好像我昨晚没有经历过记忆崩塌的世界末日。
"我在哪?"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医务室。"他起身去拿桌上的温水杯,金属勺子碰到杯壁发出轻响,"昨天傍晚巡逻的保安在实验楼后门发现了你,当时你昏迷着。"
温水滑过喉咙时,我看见桌子上放着个塑料袋,里面是未拆封的三明治和热牛奶,还有张纸条写着"林墨白同学留"。字迹清隽,和小学时他教我写名字时的笔画一模一样。
这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我盯着手背上的输液针头,突然拔掉它。鲜血立刻涌出来,在白色的床单上晕开一小朵红花。林墨白伸手想按住,被我猛地甩开。
"疼吗?"他的手指停在半空。
这句废话让我鼻子一酸。疼,怎么不疼?心脏比手疼,记忆比心脏更疼。可眼前的林墨白,不是应该消失在那片白光里了吗?不是说重置后所有记忆都会消失吗?为什么他会在这里,照顾我,像个再普通不过的同学?
监护仪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警报。
我烦躁地看向那个发出噪音的仪器,视线却猛地僵住。屏幕上并排放着两条波动曲线,像两条游动的蓝色小鱼,每一次起伏都分毫不差。其中一条连着我的胸口,另一条……我顺着导线看过去,发现它竟然贴在林墨白的睡衣里面。
"这是怎么回事?"我指着屏幕,声音发颤。
走廊里传来护士台的惊呼声:"302床仪器故障了吗?怎么会完全同步?"
穿白大褂的医生匆匆推门进来,拿着听诊器皱着眉检查半天,又翻看机器后面的线路,最后一脸困惑地自言自语:"怪了,设备运行正常啊……"
我的血液好像瞬间冻住了。完全同步?我的心跳和林墨白的……完全同步?
"我们为什么会连在一起监测?"我猛地扯掉胸口的电极片,"你的心脏……到底是不是真的?"
林墨白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他的眼神很深,像小时候我们一起捞鱼的那口古井,怎么也看不透底。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上我的四肢。这个人是假的,肯定是系统重置后产生的幻觉!我不能留在这里!
我掀开被子冲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瓷砖上。输液架被带倒在地,玻璃吊瓶摔得粉碎,透明液体混着水洼里的晨光,在地上铺出一片破碎的镜子。
"杨雪!"林墨白在身后喊我的名字。
我头也不回地往外跑。走廊很长,晨光从窗户斜切进来,在地面割出明暗交错的格子,像游戏里不能踩的陷阱。后颈的星星吊坠越来烫,监护仪的警报声在身后紧追不舍,滴滴答答,像是在给我倒计时。
跑到走廊拐角时,一只手突然抓住我的胳膊。
"放开我!"我甩开他,转身死死盯着眼前的人,"你到底是什么东西?系统错误吗?还是爸爸留下的另一个程序?"
林墨白站在背光处,脸色看不真切。他没有说话,只是慢慢抬起右手,掌心朝向我。晨光恰好落在他手上,照亮了中央那块星形的疤痕——边缘不规整,像被玻璃碴划过,中心点有个极小的凹陷。
这个疤痕像把钥匙,猛地捅开了我记忆的闸门。
四年级那个暴雨夜,我非要拉着林墨白去实验室找爸爸藏起来的萤火虫。玻璃罐从架子上掉下来摔得粉碎,他用手去接那些四散爬动的小虫,结果被碎玻璃扎得鲜血淋漓。我吓得哇哇大哭,用蜡笔在他手背上画了颗歪歪扭扭的星星,说这样就能帮他记住疼痛什么时候会消失。
"那时候你说,"林墨白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我心上,"星星会替我们记住所有重要的事情。"
我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左手,掌心同样位置,有块浅到几乎看不见的疤痕。那天我帮他包扎伤口时,也被玻璃划到了。
难道……那些记忆都是真的?这个林墨白……也是真的?
走廊尽头突然传来脚步声。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一个穿白大褂的人影出现在拐角处,身形高大,面部隐藏在走廊顶灯投下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林墨白的身体瞬间绷紧了。他不动声色地往前站了半步,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我挡在身后。
后颈的星星吊坠突然开始发烫,蓝光透过校服布料隐隐透出来。我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监护仪虽然被我扔在病房,但似乎有某种无形的连接还在——走廊顶灯受到干扰似的闪烁了两下,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那个白大褂的人影越来越近了。他走路的姿势很奇怪,像是关节生锈的机械人,每一步都踩在绝对的节拍上。
林墨白突然把手插进校服口袋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什么东西。半截白色纸角从他口袋露出来,上面似乎有黑色的字迹。就在我试图看清的时候,他突然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手猛地抽出来——那张纸掉在了地上。
是本实验日志。黄色封皮边角磨损严重,摊开的首页上,"记忆锚点计划"几个字刺得我眼睛生疼。最下面是实验体照片,十岁的我穿着粉色公主裙,脖子上戴着星星项链,正举着满分的试卷笑。照片旁边是手写签名:杨建明。
那是爸爸的名字。
监护仪的无线警报声突然响彻整个走廊,红色警示灯在白墙上投下恐怖的光斑。白大褂的人影终于走到了灯光下,我看清他胸前的工作证——没有照片,只有一个编号:001。
"实验体情绪波动过大,需要强制镇定。"他的声音像是合成的,没有任何起伏。
"离她远点。"林墨白将我往身后拉了拉,声音冷得像冰。
001号没有停下脚步。他伸出戴着白色手套的手,笔直地朝我抓来。林墨白立刻上前阻拦,两人的手臂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响声。趁着他们对峙的瞬间,我捡起地上的实验日志,飞快地翻看起来。
爸爸的字迹密密麻麻爬满纸面:\
"实验体杨雪第107次情绪测试,记忆锚点稳定性89%"\
"林墨白人格数据出现自主行为,是否终止实验?"\
"心率同步现象突破理论阈值,她开始记得了..."\
"不能让他们带走她——"
字迹在这里戛然而止,后面是大片深色的污渍,像干涸的血迹。
监护仪的警报声突然达到最高分贝,震得我耳膜发疼。后颈的星星吊坠烫得像要烧起来,蓝光冲破衣领,在墙上投射出完整的电路板图案。我抬起头,正好看见001号的另一只手越过林墨白的肩膀,朝我的脖子抓来——他的手套指尖,闪着金属的冷光。
001的金属指尖离我后颈只剩两寸时,林墨白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向后猛折。金属摩擦声刺得我耳膜发疼,001的手臂竟以违背人体工学的角度弯曲成九十度,露出袖口下泛着冷光的机械关节。
"记忆锚点第一阶段已激活。"001的合成音毫无起伏,被弯折的手臂突然弹出三根钢刺,擦着林墨白肋骨插进墙壁。墙皮簌簌剥落,露出里面盘根错节的蓝色线路——这根本不是医务室的实心墙,而是某种伪装的电子屏障。
林墨白的指节捏得发白。我这才发现他校服衬衫的袖口渗出暗红色血迹,沿着指缝滴在实验日志上,晕开爸爸最后那句"不能让他们带走她"。监护仪的警报声突然变调,走廊顶灯疯狂闪烁,在墙上投射出我们三个扭曲的影子。
"杨雪!拿着这个!"林墨白突然扯开校服领口,扯断脖子上同样的星星吊坠扔给我。两个吊坠在空中相碰,蓝光瞬间交缠成完整的星形,烫得我手掌发麻。
001的另一只手已经挣脱钳制,五指张开朝我面门抓来。我甚至能看清他手套下的电路板和闪烁的红色指示灯。林墨白扑过来将我撞开,自己却被钢爪穿透肩膀钉在墙上——金属刺入皮肉的闷响让我胃里翻江倒海。
"跑!去顶楼天台!"林墨白咳出一口血沫,却反手扣住001的关节用力旋转。他校服后背的布料迸裂,露出整片复杂的电路纹身,那些蓝色纹路正随着心跳发光,与我手中吊坠的频率渐渐同步。
001发出刺耳的电流声。被林墨白捏住的关节处爆出电火花,半边脸的仿生皮肤烧毁剥落,露出底下泛着金属光泽的骷髅头。走廊里的所有仪器同时发出尖叫,心电监护仪的屏幕爆裂开,流出粘稠的蓝色液体,像极了林墨白十年前"消失"时的那片白光。
我抓着两串吊坠和染血的实验日志冲向楼梯间。后颈的温度高得吓人,吊坠蓝光透过掌心在地面投射出跳动的箭头,指明逃跑路线。三楼转角的消防栓突然爆裂,水柱喷了我一身,冰冷的水花里混着铁锈味的金属碎屑。
"实验体杨雪,停止无效移动。"001的声音从背后追来,这次带着明显的电流杂音,"记忆锚点不能脱离主体存在。"
我在楼梯转角回头望了一眼。林墨白已经将001撞穿了电子伪装墙,两人纠缠着滚进满是线路的黑暗空间。林墨白脖子上空空如也,校服领口被血浸透,却在消失前的瞬间朝我比出个手势——不是再见,是我们小时候约定的暗号:"藏好,等我来找你"。
天台的铁门没锁。清晨的风灌进衣领,带着露水的青草味。我冲到天台边缘向下看,操场空无一人,教学楼静悄悄的,根本不像刚才经历过电子风暴。但当我摊开手心,两串星形吊坠正发出刺眼的蓝光,将整页实验日志照得透亮。
爸爸的字迹在蓝光中浮现出新的内容:\
"同步率超过临界点将触发时空锚点"\
"墨白意识碎片已收集97%"\
"最后一块拼图在天文台穹顶"\
"危险:时间悖论正在形成——"
日志突然自燃起来,橘红色火焰顺着我的指尖爬上来。我慌忙甩掉它,却发现掌心多了个星形烙印,正好和林墨白那个疤痕位置相同。天台铁门突然发出巨响,001焦黑的手臂已经从门缝里伸进来,机械指节在水泥地上刮出火星。
吊坠的蓝光此刻开始规律闪烁,三短两长,像某种摩斯密码。我抬头看向教学楼顶楼的天文台,球形穹顶在晨光中反射着金属光泽,檐角似乎挂着什么发亮的东西——是第三串星星吊坠,在风里轻轻摇晃。
001撞开铁门的瞬间,我翻身爬上天台栏杆。后颈的吊坠烫得像要烧穿皮肤,脑海里突然涌入不属于我的记忆碎片:林墨白躺在手术台上,胸前插满管线;爸爸在爆炸前把星星吊坠塞进我手里;终端屏幕上跳动的倒计时:00:07:32...
"记忆锚点,强制绑定。"001的电子眼锁定我,整个身体开始变形重组,机械关节咔咔作响,"杨建明实验失败,启动清除协议。"
我纵身跳了下去。不是坠向操场,而是朝着三米外的天文台檐角跃去。下落过程中,三串吊坠的蓝光同时爆发到极致,在我和天文台之间架起一道闪烁的蓝色桥梁。耳边传来001的咆哮和电流爆鸣声,而我的指尖已经触到了冰凉的金属栏杆——
以及栏杆上挂着的第三串星星吊坠,吊坠背面刻着个极小的日期:2033.06.15。那是十年前,林墨白"消失"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