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自习的铃声刚响过第三遍，我把英语课本立起来挡住脸，眼睛却黏在斜前方那个背影上。林墨白坐得笔直，晨光透过他右侧的窗户，在他的白衬衫领口镀了层薄薄的金边。
空气里飘着粉笔灰和后排同学偷偷泡的速溶咖啡味，混在一起就是高三特有的焦躁气息。我假装翻单词表，余光里那截握笔的手指突然动了——银色钢笔从无名指和中指间滑上去，绕着食指转了个漂亮的圈，又落回原处。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钢笔又开始转，不是匀速的那种转法。先是慢悠悠地晃三圈，笔帽上的反光在天花板上画出三个慵懒的弧线，接着突然加速，两下急促的旋转带着风声，然后"咔嗒"一声停在虎口处。
三慢，两快。
我捏着课本的手指关节泛白。初二那年参加全市作文竞赛，我写了篇《隐秘的信号》拿了二等奖。文章里说，转学的竹马有个只有我懂的暗号——紧张的时候转笔会变慢三圈，再快转两下收尾。当时语文老师还夸这段细节描写真实动人，只有我知道那是写给他的，藏在"转学同学"这个代号后面。
钢笔又开始新一轮转动。三慢，两快。
林墨白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他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转笔的动作猛地顿住半秒，随即恢复自然，可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耳根红透了，像被晨光烫过一样。
早读课代表带着大家念单词的声音嗡嗡作响，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怎么会记得这个节奏？昨天在天文台他明明连我是谁都忘了，还一脸警觉地问"我们认识吗"。
"喂，杨雪。"同桌晓婷拿胳膊肘碰我，"看什么呢？魂都飞了。"
我慌忙低下头，假装整理笔记本，指尖却在发抖。"没什么，看单词呢。"
"看单词需要看得脸都红了？"晓婷挤眉弄眼，"是不是在看咱们班新转来的大状元啊？说真的，林墨白长得是真帅，就是太冷了点，昨天苏雅跟他告白都被当面拒了。"
我没接话，翻开的笔记本上正好夹着片去年秋天的银杏叶，叶脉都枯成了褐色。那是去年作文竞赛颁奖礼上捡的，当时总感觉有人在看我，回头却只看到人群里一闪而过的白衬衫袖子。现在想来，说不定...
"杨雪同学。"
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我手一抖，铅笔尖在单词表上戳出个小洞。抬头就撞进林墨白的眼睛里——他不知什么时候转过身来，正微微偏着头看我，手里还转着那支钢笔。
三慢，两快。
"老师让收英语作业。"他把作业本递过来，指尖差点碰到我的手，又飞快缩了回去。
"哦...谢谢。"我把作业本递给他，眼睛盯着自己桌上那本小学奥数笔记本。深蓝色封面已经磨得起了毛边，右上角用银色颜料画着的小星星掉了一半漆。这是昨天从天文台回来后，在旧书箱最底下翻出来的，里面全是林墨白当年给我讲题时写的笔记。
林墨白接过作业本转身时，钢笔"嗒"一声掉在地上，滚到我脚边。我弯腰去捡，他也正好伸手过来——两只手在半空撞了一下，我的指腹蹭过他掌心那个星星形状的疤痕。
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
"抱歉。"他捡起钢笔就转过去，这次转得飞快，完全没有了三慢两快的节奏，可我分明看到他写字的手在发抖。
数学课是下午第一节，阳光斜斜地切过黑板，数学老师老张把期中考的附加题抄在黑板上，粉笔末簌簌往下掉。题目很难，教室里一片唏嘘声，我盯着那道几何题发呆，忽然想起小学三年级的雨天，林墨白也是这样蹲在教室里，用白色粉笔在黑板角落画辅助线，说"小雪你看，把这几个点连起来像不像天蝎座？"
"这道题有没有同学会做？"老张推了推眼镜。
教室里鸦雀无声。前排苏雅偷偷看了眼林墨白，手举到一半又放下了。
"我试试。"林墨白突然站起来。
他走上讲台时带起一阵风，白衬衫下摆轻轻飘了飘。粉笔在他手里变得特别听话，几笔就画出标准的圆形，辅助线干净利落。解题过程写了满满一黑板，老张连连点头，我却盯着他手指的轨迹——那些交错的线条，和昨天在天文台看到的星形烙印几乎一模一样。
"这种解法比较复杂，"林墨白转过身，目光扫过全班，最后停在我这儿，"其实还有更简单的思路，适合基础不太好的同学。"
苏雅的脸色有点难看。全班都知道我数学最差，上次模拟考才考了62分。
林墨白回到座位时，突然把椅子往我这边挪了挪。"没听懂？"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闷笑，"我跟你说个简单的方法。"
我点点头，心脏砰砰直跳。他的胳膊肘快碰到我的课桌了，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薄荷味，混杂着墨水的清香。
"你看，"他拿过我的笔记本，笔尖划过纸面，"这三个点连起来是个三角形，但如果以这条边为对称轴..."他的手指顿了顿，"就像...连接猎户座腰带上的三颗星，再找到参宿四的位置..."
我瞪大眼睛看他。猎户座是我最喜欢的星座，小学毕业那天，我们本来约好要去天文台看猎户座流星雨。
林墨白也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笔尖停在纸上，留下个小小的墨点。"我..."他皱着眉揉了揉太阳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些。"
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我看见他左手掌心那个星星疤痕特别清晰。小学四年级那个暴雨夜，他倒在实验室门口，手上全是血，爸爸说他是为了保护一份重要的实验数据摔倒的。现在想来，那天他怀里紧紧抱着的，说不定就是这本奥数笔记本。
"其实..."我鼓起勇气开口，"这本笔记..."
"杨雪！林墨白！"老张突然喊我们，"你们两个讨论什么呢？上来把这道题的两种解法都写一遍。"
林墨白站起来的时候，我看见他的耳朵又红了。
成绩榜单是放学后贴出来的。红底黄纸特别扎眼，贴在教学楼大厅的公告栏上，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学生。晓婷拉着我往里挤，叽叽喳喳地说："我打赌林墨白肯定还是第一，这家伙简直不是人，转来才两个星期就能考全市第一。"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穿过攒动的人头，一眼就看见榜单最顶端那个名字——林墨白，红色的钢笔字特别刺眼，后面跟着括号里的"1"。再往下数，第十行找到了我的名字，杨雪，旁边是个小小的"10"。
"哇！雪儿你进步了两名！"晓婷拍着我肩膀，"快看，你跟林墨白的名字离得好近啊！"
我的脸发烫，假装看旁边的班级平均分。突然有人撞了我一下，手里的笔记本啪嗒掉在地上，正好落在一双白色运动鞋前面。
是林墨白。他弯腰帮我捡笔记本，手指触到封面时明显抖了一下。
"小心点。"他把笔记本递给我，目光在封面上那个磨掉漆的星星图案上停留了两秒。
"谢谢。"我接过笔记本抱在怀里，指尖都是麻的。他今天还是穿着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浅浅的疤痕——那是小学时帮我够树上的风筝被划伤的。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们这边，苏雅站在不远处，脸色难看地盯着我怀里的笔记本。我这才意识到，林墨白刚才是穿过人群专门走到我面前的。
"那个..."我想把笔记本还给他，"这本其实是..."
"让让！让让！"几个男生挤过来，硬生生把我们隔开了。等我再回头，林墨白已经不见了。
晚自习的铃声响过很久，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我磨磨蹭蹭地收拾书包，其实是在等林墨白。书包最底层，那本深蓝色封面的奥数笔记本被我反复摩挲得温热。
"还不走吗？"晓婷背着书包问我，"马上要锁门了。"
"你先走吧，我还有道题没弄懂。"我指着数学练习册。
晓婷了然地笑了笑："行，那我先走了，你别太晚啊。"她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听说苏雅今天又要去堵林墨白告白，就在西教学楼楼梯口。"
我握着笔的手猛地收紧。
等教室彻底没人了，我才拿出那本笔记本。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刚好落在封面上。深吸一口气，我背起书包走出教室——我决定了，不管苏雅在不在，我都要把笔记本还给林墨白。
西教学楼果然有人。远远就看见苏雅站在楼梯口，手里攥着个粉色信封，身边还围着几个女生。我躲在走廊拐角，心脏跳得像要蹦出来。
林墨白从楼梯走下来，苏雅立刻迎上去。路灯的光刚好照在他们身上，我看见苏雅把信封递到林墨白面前，低着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林墨白的表情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有点冷淡。他轻轻摇了摇头，说了句什么，苏雅的脸唰地白了。周围的女生开始窃窃私语，苏雅把信封塞回口袋，转身跑了。
林墨白转身要走，目光却突然扫到我藏身的拐角。我吓得赶紧往后退，怀里的笔记本"哐当"掉在地上。
糟了。
我硬着头皮捡起笔记本，转身就想跑，手腕却被人抓住了。林墨白的手心很烫，那个星星疤痕硌得我皮肤发疼。
"跑什么？"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点喘。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把笔记本往他怀里塞："这个...是你的。我在旧书堆里找到的。"
林墨白接过笔记本，手指在磨损的封面上轻轻摩挲。路灯的光从他身后照过来，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喉结动了动。
"你一直留着？"他的声音有点沙哑。
"不是故意的..."我抠着书包带，"就是...忘了扔。"
他突然笑了一声，很低很轻的笑声。我抬头看他，正好看见他翻开笔记本第一页——小学三年级的日期，稚嫩的铅笔字写着解题步骤，旁边还有我用红色水彩笔画的小花。
"这朵花画得真丑。"他指着小花说，嘴角却扬着。
"是你非要我画的！"我抢白道，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他不是失忆了吗？
林墨白的笑容僵在脸上。他合上笔记本，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我还有事..."话说到一半，他放在口袋里的手突然抽出来，一支银色钢笔滚落在地。
月光下，钢笔尾部明晃晃地刻着两个字母——XM。
我的呼吸一下子停了。雪和墨的首字母。小学毕业纪念册上，他就是这么签的名：林墨白（XM）赠小雪。
林墨白慌忙捡起钢笔，笔帽都没盖好就塞进口袋。"我先走了。"他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像是在逃。
我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封没送出去的信。信封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角，里面是我写了改改了写的告白，从初二写到现在，始终没勇气送出去。
晚风吹过走廊，带着桂花的甜香。我慢慢往校门口走，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转笔声——
嗒、嗒、嗒...嗒嗒。
三慢，两快。
我脚步一顿，心脏快要跳出胸腔。
转笔声停了。接着是脚步声，越来越近。
我深吸一口气，转身。
林墨白站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手里转着那支刻着XM的钢笔。月光落在他脸上，我第一次看清他没戴眼镜的样子，睫毛又长又密，眼睛亮得像星星。
"那个笔记本..."他停下转笔，捏着钢笔的手指泛白，"夹层里...有东西。"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笔记本夹层？我从来没注意过。
林墨白走上前一步，路灯在他身后形成光晕。他举起那本奥数笔记本，对着月光翻开。从笔记本的夹层里，一张泛黄的折纸飘了下来，落在我脚边。
我弯腰捡起折纸，手指抖得厉害。展开来一看——是幅用蜡笔画的星空图，天蝎座被用红色彩笔特别标了出来，心宿二的位置画着个小小的笑脸。
背面用铅笔写着一句话，字迹已经有些模糊："等我回来，一起看心宿二。——XM"
我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星空图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林墨白突然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擦去我的眼泪。他的指尖很烫，和十年前那个暴雨夜一样烫。
"别哭。"他的声音很轻，"我不是回来了吗？"
我抬头看他，模糊的泪眼里，他左手掌心那个星星疤痕在月光下特别清晰。远处传来教学楼锁门的声音，我们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谁都没说话。
只有那支刻着XM的钢笔，在他指间安静地转着。
三慢，两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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