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三天,物业贴了维修通知,红纸上的字迹在昏暗中像道干涸的血迹。我摸着黑爬上四楼,校服裙子蹭过布满灰尘的栏杆,发出沙沙声响。钥匙插进锁孔时手抖得厉害,转了三次才对上齿槽。
"咔嗒"一声,门开了。客厅没有开灯,只有厨房透出暖黄的光,妈妈正在灶台前忙碌,锅铲碰撞声比平时响了三倍,像是在故意制造噪音。空气里飘着糖醋排骨的味道——这是林墨白小时候最爱吃的菜。
"回来啦。"妈妈头也不回地说,糖醋汁倒进锅里发出刺啦一声响,"快洗手吃饭,特意给你做的。"
我换了鞋走进厨房,她正把最后一勺汁浇在排骨上。白瓷盘里的肉块堆得像座小山,酱汁多得溢出来,黏糊糊地在盘子边缘积成一圈。妈妈转过身时,我注意到她眼下有浓重的青黑,围裙带子系得歪歪扭扭。
"妈,你今天没上班?"我拉开椅子坐下,筷子悬在盘子上方没动。
"请了半天假。"她盛饭的手抖了一下,米粒撒在饭桌上,"单位空调坏了,热得待不住。"
我们家旧空调去年夏天就坏了,现在用的还是二手市场淘来的老古董。我没戳穿,夹起一块排骨塞进嘴里。糖醋汁甜得发腻,肉咬起来有点柴,根本不是妈妈平时的手艺。
"天文台好玩吗?"妈妈突然问,扒拉米饭的动作停住了,"老师讲了什么星座?"
我的心脏猛地缩紧,筷子差点掉在地上。"就...就是普通的天文知识,什么北斗七星、猎户座之类的。"我盯着碗里的米饭,白花花的米粒像无数个小眼睛,"同学好多,吵得很,没记住多少。"
妈妈没说话,只是把盘子里最大的一块排骨夹到我碗里。那块肉上还带着段没剃干净的脆骨,在灯光下泛着油光。我想起小时候她总把带脆骨的部分留给林墨白,说男孩子多吃脆骨会长高。
吃完饭我躲进房间,把自己摔在床上。枕头还是三年前那个蓝色星际大战款,林墨白送的生日礼物。当年拆开包装时他还得意洋洋地说:"这是仿真记忆棉,NASA宇航员专用的!"后来才发现标签上写着"产地:浙江温州"。
书包被我扔在书桌旁,拉链没拉严,露出里面的星图册。天蝎座那一页朝外翻开着,心宿二旁边"等我回来一起看超新星爆发"的字迹变得更淡了,像快要被橡皮擦干净的秘密。
"嗡——"手机在枕头底下震动起来,吓了我一跳。摸出来一看是同班同学李浩然,问我物理作业最后两道题的答案。我盯着屏幕发呆,刚才的恐慌还没散去,手指在键盘上戳错了三次才把答案发出去。
九点半的时候妈妈敲门进来,端着杯热牛奶。"早点睡,明天还要上学。"她把杯子放在桌上,视线在我摊开的物理练习册上停留了两秒,"别熬太晚。"
牛奶的热气模糊了镜片,我胡乱点头,看着她转身离开。门缝里漏进来的光线突然晃动了一下,我怀疑她就站在门外没走。等了大概三分钟,走廊里才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房间里只剩下台灯的光晕时,我翻开了林墨白落下的星图册。除了那个幼稚的承诺,后面几页还夹着几张泛黄的剪报。日期都是十年前的,标题戳得眼睛疼:《市天文台研究员林国梁因公殉职》《搜救队发现疑似人类骸骨》《天文观测设备离奇损坏》...
最下面有张被撕成两半的照片,上面是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抱着个小男孩。男人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男孩用手背挡着脸,胳膊上有颗明显的痣——和林墨白现在小臂上的位置一模一样。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心宿二冲日,2013.6.23,与墨白共赏"。
六月二十三号,是我生日。
台灯突然闪烁了一下,房间里的影子跟着扭曲变形。书桌上的电子钟显示十一点五十八分,秒针一跳一跳地像是在倒数。窗外的路灯不知什么时候灭了,黑暗中只有远处建筑工地的吊塔还亮着红灯,像颗孤星。
"嗡——嗡——嗡——"
手机在星图册上震动起来,屏幕突然亮起的光刺得我眼睛发酸。不是放在枕头边的我的手机,而是...林墨白的手机!我这才想起匆忙中把他落在天文台的手机塞进了书包,竟然忘得一干二净!
屏幕上跳动着"未知号码"四个字,和下午在天文台看到的一模一样。没有归属地,没有头像,只有一串陌生的数字在黑暗中发着冷光,像某种来自深海的召唤。
我猛地按住手机,想把它塞进抽屉锁起来。可指尖触到冰凉的屏幕时,鬼使神差地停住了。林墨白恐慌的脸,妈妈反常的举动,十年前失踪的父亲,还有那句"等我回来一起看超新星爆发"...无数碎片在脑子里碰撞,撞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手机还在固执地响着,震动透过塑料壳传到我掌心,像颗不安分的心脏。电子钟跳到十二点整的瞬间,我按下了接听键。
"咔嗒"一声轻响,仿佛接通了另一个世界。听筒里没有说话声,只有滋滋的电流噪音,像夏天暴雨前的静电。我的心跳快得要冲破喉咙,抓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
"喂?"我对着听筒小声说,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电流声突然停了。三秒钟的死寂后,传来一阵规律的敲击声:笃-笃笃-笃笃笃。间隔均匀,节奏熟悉,像某种密码。
我的血液瞬间冻结。这个节奏...是林墨白转钢笔的频率!小时候他教我解最难的奥数题时,转笔总是三慢两快,后来我偷偷学着转,怎么也学不像。此刻这个节奏通过电波传来,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清晰得仿佛他就站在房间里。
笃-笃笃-笃笃笃。敲击声又响了一遍,这次后面跟着压低的气音,像垂死的挣扎:"1...14...7..."
数字?是页码还是坐标?我的大脑飞速运转,目光扫过桌上的星图册。封面上有行小字:国家天文出版社,ISBN978-7-50-1..."等等,7501?不对!"
"嘟——"电话突然被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忙音。我握着手机僵在原地,后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湿透了。窗外的风声突然变大,卷着什么东西打在玻璃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小雪?"
妈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吓得我手机差点脱手。"怎么还没睡?房间灯亮着..."门把手动了一下,我慌乱中将两部手机都塞进被窝,把星图册倒扣在练习册上。
门开了,妈妈站在门口,身上穿着白天那件碎花衬衫,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做噩梦了?"她的眼神在书桌上扫来扫去,最后停在倒扣的星图册上,"还是作业没写完?"
"没...刚写完物理。"我假装打哈欠,把被子往身上拉了拉,盖住鼓起来的手机轮廓,"这就睡了。"
妈妈没说话,径直走过来拿起星图册。我的心跳几乎停止,眼睁睁看着她翻开封面。奇怪的是她翻了几页就放下了,好像根本没看到那些剪报和照片。
"明天要降温,"她叠好我乱扔在椅子上的校服,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多穿件外套。"
"嗯。"我把脸埋进枕头,闻着上面淡淡的灰尘味。
她走到门口关掉大灯,房间里只剩下台灯昏黄的光晕。关门的前一刻,我听到她轻声说:"那个...排骨明天热一下再吃..."
门"咔嗒"一声合上,我立刻从被窝里掏出两部手机。林墨白的手机屏幕上,通话记录里只有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通话,时间一分零三秒。我的手机安静地躺在旁边,屏幕暗着,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刚才那串数字和敲击声真实得可怕。1-14-7...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掀开被子坐起来,重新翻开星图册。第一页是目录,第十四个条目是"天蝎座详细观测数据",第七条...我的手指停在第七项"伴星运行轨迹图"上。图下方有串红色标注的坐标:赤经16h29m24s,赤纬-26°23'30"。
这串数字下面还有行铅笔写的小字:"异常耀斑周期,73天"。字迹和心宿二旁边的那个承诺一模一样。
"耀斑..."我喃喃自语,突然想起林墨白下午说的话,"它已经进入演化末期,随时可能爆发成超新星。"
难道不是指真的星星?我抓起手机点亮屏幕,颤抖着输入那串坐标数字。搜索结果出来的瞬间,我的呼吸都停止了——那不是天体坐标,而是本市地图上的一个位置!
距离市天文台七点三公里,西郊废弃的老天文台遗址。十年前林墨白父亲工作过的地方。
台灯又闪烁了一下,这次闪得特别厉害,灯丝发出滋滋的垂死挣扎声。窗外的风声越来越大,卷着雨点拍打玻璃,像是有人在外面急促地敲门。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窗帘,那里不知何时鼓起了一个不规则的形状,像是有人站在外面,正透过缝隙往里看。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这次是我的手机在震动。黑暗中,来电显示的名字像淬了毒的匕首,直直刺进我的眼睛——未知号码。
林墨白说过不要接陌生电话,尤其是晚上。妈妈让我忘记关于星星的事。理智尖叫着让我按下拒接键,但听筒里的电流声和那串数字仿佛有魔力,我的拇指悬在屏幕上方,不听使唤。
窗帘后面的影子动了一下,形状越来越清晰,能看出是个高大的男性轮廓,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长条形的东西。
"嗡——"手机震动得更厉害了,屏幕的光映在玻璃窗上,反射出我苍白的脸和身后那个逐渐靠近的影子。
我该怎么办?接还是不接?跑还是躲?无数个念头在脑子里炸开,像心宿二即将爆发的前兆。就在这时,林墨白手机突然亮了,屏幕上跳出一条未读短信,发件人是未知号码,内容只有短短一句话:
"超新星...要爆发了"
窗外的雨点击打声突然变了调子,不再是均匀的啪嗒声,而像是有人用指甲在玻璃上刮擦。窗帘后面的影子越来越近,连他弯腰的弧度都清晰可见,手里那根长条状物体在路灯熄灭的间隙闪过金属冷光。
两部手机在被子里同时震动起来,像两颗同时失控的心脏。我的右手死死按住林墨白的手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左手拇指落下——屏幕亮起的瞬间,窗帘缝隙里似乎有只眼睛与我对视。
"滋滋——"听筒里电流声比上次更剧烈,夹杂着类似玻璃摩擦的尖啸。我下意识把手机贴紧耳朵,突然听见背景音里混入规律的滴答声,像老式座钟的走动,又像...血液滴落在金属上。
"位置...正确..."一个经过处理的电子音突然响起,失真得像商场里的促销喇叭,"但你...不是...目标..."
窗帘猛地被雨水打向内侧,露出半张贴在玻璃上的脸。不是人脸,是某种深灰色的头套,两条呼吸管道在路灯惨红的余光里格外狰狞。那人举起右手,手里握着的竟是根生锈的铁撬棍,棍头还沾着新鲜的暗红色污渍。
"妈!"我尖叫着想往门外冲,却听见客厅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脚步声从门口退开,紧接着是钥匙插入防盗链锁扣的轻响——妈妈把我锁在了房间里!
"别...找她。"电子音突然变得急促,背景里的滴答声越来越快,"圈套...她知道..."
铁撬棍重重砸在玻璃窗上,钢化玻璃瞬间蛛网般裂开。头套男抬手抹了把上面的雨水,我才看见头套侧面印着的白色标志——和星图册封底那个模糊的天文台徽章一模一样。
手机突然发烫,屏幕上跳出新信息提示。这次不是短信,是段十秒的录音文件。点击播放的瞬间,听筒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警报声,夹杂着林墨白撕心裂肺的喊叫:"它不是超新星!是他们在——"
"咔嚓。"门上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但这次转动的是主锁,防盗链还牢牢挂着,门缝里透进来的光被切割成细窄的条形,正好照在妈妈握着菜刀的手上。她平时切菜用的那把锈迹斑斑的老式菜刀,此刻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小雪,把手机给妈妈。"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像在讨论明天的天气,"那人是坏人,妈妈保护你。"菜刀刀柄上的裂痕正对我的眼睛,那是三年前林墨白摔门而去那天留下的痕迹。
玻璃碎裂的巨响淹没了她的后半句。头套男半个身子探进来,铁撬棍横扫过来的瞬间,我抱着手机滚到床底。粉尘和玻璃渣落满后背,某种黏腻的液体滴在脚踝上——是血。
"找到...坐标..."头套男嘶哑的声音就在头顶,铁撬棍捅进床垫的闷响震得我耳膜发痛,"73天...周期..."
床底狭窄的空间里,两部手机屏幕同时亮起。我的手机显示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她在厨房第三块地砖下藏了钥匙';林墨白的手机则弹出新的通话界面,来电人备注是——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