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座的十字路口在森夜左眼中分裂成几何色块。他站在和光百货的阴影里,等待䒙屿从药局出来——她的止痛贴用完了,而医院开的剂量总是不够。信号灯变换九次后,䒙屿才用左肩顶开玻璃门,右手悬在胸前像件易碎品,药袋挂在弯曲的腕关节上。
"要了冰袋。"她喘着气说。森夜接过袋子时触到她的指尖,即使在盛夏也泛着青白色。促排卵针的副作用让䒙屿的末梢循环更差了,右手指甲边缘呈现出缺氧的淡紫。
他们避开人流走进三越百货的侧门。橱窗里的琥珀展品在射灯下如同凝固的蜂蜜,䒙屿停下脚步,左手隔着玻璃描摹其中一枚内含蝴蝶的标本。
"像不像我弹不了的《蝴蝶》?"她突然说。车祸后,李斯特这首需要高速轮指的作品成了禁区。森夜没有回答,只是用拇指擦去她额角的汗——复健时的挫败感总会引发这种尖锐的比喻。
电梯里,䒙屿的右手不受控地颤抖。森夜接过她沉重的挎包,里面装着病历本、注射笔和腕部护具。当孕妇的购物袋擦过䒙屿右臂时,她整个人缩进角落,受伤的手腕条件反射地护在胸前,像只被踩到爪子的猫。
七楼的琥珀展台前,售货员正展示一枚戒指。䒙屿下意识伸出右手,却在意识到自己无法弯曲的指节时猛然收回。森夜抓起她的左手按在玻璃柜上:"用这只手试。"
戒指在䒙屿左手无名指上晃荡——她的指围因肌肉萎缩比婚前小了半号。森夜想起车祸前她弹奏肖邦时那双手的灵巧,现在这枚琥珀就像封存了某种消失的能力。
"太贵了。"䒙屿摘下戒指,右手腕却不慎碰倒展示牌。金属牌砸在大理石地面发出刺耳声响,她僵在原地,左手死死掐住右腕伤疤。"对不起...我控制不了..."
森夜蹲下捡起牌子,发现她右手指甲已深深掐入左掌,却感觉不到疼痛。这是神经损伤最残酷的玩笑:该痛的部位麻木,健全的部位却代偿性敏感。
午餐时,䒙屿用左手笨拙地切牛排,餐刀在瓷盘上刮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当肉块第三次滑落时,森夜默默把自己的盘子换给她——他已经切成均匀的小块。䒙屿盯着那些规整的立方体,突然推开椅子站起来:"我去洗手间。"
森夜透过玻璃墙看见她在洗手台前的背影。䒙屿正用牙齿撕开湿巾包装,然后疯狂擦拭右手上并不存在的污渍。水流冲过她变形的手腕,那些手术疤痕在冷光下像几条蜈蚣。
回座时,她的睫毛还是湿的。"医生说..."䒙屿用吸管戳着冰块的缝隙,"移植后要打三个月的黄体酮。"她停顿片刻,"每天都要...我右手根本没法自己注射。"
这个现实问题悬在餐桌上方。森夜想起抽屉里那些胰岛素注射教学视频——他上周就开始偷偷练习,在橙子皮上扎出密密麻麻的针眼。
"我可以学。"他简短地说,叉起一块她盘里冷掉的牛排。
商场中庭的钢琴师正在演奏《梦中的婚礼》。䒙屿的左手在膝上无声地按着琴键,右手却始终蜷缩在衣袖里。当乐曲进行到需要八度跨音的部分时,她的右手突然痉挛了一下,打翻桌上的水杯。
玻璃碎裂的声音引来周围视线。䒙屿弯腰去捡碎片,森夜却按住她的肩膀——她右手腕无法完成这个角度的弯曲。但已经晚了,一块玻璃碴在她食指划出伤口,血珠滴在米色地砖上分外刺眼。
"别动。"森夜抓过餐巾压住伤口。䒙屿却盯着血迹笑起来:"原来还有感觉啊..."她的笑声让邻桌情侣悄悄移开了座位。
护理站的护士包扎时,䒙屿突然问:"能给我一支棉签吗?"她用左手蘸着自己的血,在纱布上画出几个音符。"看,"她对森夜说,"至少还能作曲。"
回程的电车上,䒙屿靠着车窗假寐。她的右手悬在两人座位之间,随车厢晃动而摇摆,像只断线的木偶。森夜小心地托住那只手,指腹抚过每一处变形的关节——尺骨茎突的骨痂,正中神经区域的凹陷,还有掌指关节处那道被钢琴盖砸出的旧伤。
"疼吗?"他问。
䒙屿闭着眼睛摇头:"只有下雨天才疼。"她翻转手腕,露出内侧的肌腱粘连处,"这里能感觉到东京所有的低气压。"
森夜想起暗房里那些雨天显影异常的照片。或许䒙屿的伤疤也成了某种感光材料,记录着肉眼看不见的气候变化。
公寓楼下,野猫正在撕扯垃圾袋。䒙屿蹲下想赶走它们,右手却连挥动的力气都没有。母猫叼着鱼骨从她垂落的手边溜走,尾巴扫过她无力下垂的手指。
电梯里,䒙屿突然说:"胚胎移植...要不取消吧。"
森夜盯着楼层数字:"因为手?"
"因为一切。"她的声音轻得像电梯运行的嗡鸣,"畸形的右手,堵塞的输卵管,随时会失明的你..."数字跳到7时,她补充道:"太自私了。"
玄关的黑暗中,森夜摸到䒙屿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痕——那枚琥珀戒指最终还是没买。他打开手机闪光灯,光线正好照在她右腕的伤疤上,那里有排牙印形状的淤青。
"下午在洗手间咬的?"他问。
䒙屿把右手藏到背后:"至少这里...痛觉是我能控制的。"
森夜从药箱取出冰袋和弹性绷带。包扎时,他发现䒙屿右手小指指甲裂了——那是她唯一还能轻微活动的指头,用来勾住相机快门线的。现在这条细小的裂缝里,渗着暗红色的血丝。
"别包了。"䒙屿抽回手,"反正也不影响弹琴。"这句话的苦涩让森夜动作停滞。她随即意识到失言,用左手捂住嘴:"对不起..."
森夜继续缠绕绷带,直到她右手变成白色的茧。窗外,东京塔的灯光穿透雨雾,在绷带上投下橙色光斑。䒙屿转动着手腕观察:"像不像木乃伊?"
"像准备破茧的蝶。"森夜纠正道。
䒙屿笑了,用左手解开衬衫纽扣,露出锁骨下的促排卵针淤青:"那这些就是虫咬的洞?"
他们倒在沙发上,森夜小心避开她腹部的取卵针眼。䒙屿的左手摸索着他的眼眶轮廓,停在左眼上方:"这里...真的会看不见吗?"
森夜没有回答,只是咬住她左手无名指根——那里有长期按琴键形成的茧。䒙屿吃痛地吸气,却没有抽回手:"留个牙印...这样以后你摸到就知道是我。"
雨声渐大时,森夜发现䒙屿用左手在茶几上敲击着某种节奏。那是她为车祸前未完成的交响乐写的主题,现在简化成了单手的叩击声。她的右手搁在乐谱上,像段不和谐的休止符。
"我梦见过。"䒙屿突然说,"梦里我能用双手弹《钟》,醒来时右手卡在床缝里...已经压得发紫了却感觉不到。"
森夜捧起那只手哈气,仿佛温暖能唤醒死去的神经。䒙屿的腕关节在他掌心转动,发出细微的摩擦音——那是韧带钙化的证明。
"知道吗,"她望着天花板,"我最怀念的不是弹琴...是能自己扎头发。"
森夜从抽屉取出早就买好的发圈。他花了三个月练习单手编发,现在能勉强完成基础的三股辫。䒙屿的头发在他指间流淌,有几根银丝闪烁其间——促排卵激素加速了她的衰老。
当最后一个发夹固定好时,䒙屿的左手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如果...我是说如果...孩子也..."
森夜把她的右手按在自己左眼上:"他会继承你的绝对音感,和我构图时的偏执。"䒙屿的掌心感受到他眼球的微颤,"但不会继承这场车祸...我保证。"
窗外,救护车的鸣笛由远及近又远去。䒙屿数着呼吸,直到右手腕的胀痛与森夜的眼睑跳动频率同步。在这个由伤疤、针眼和药片组成的夜晚,他们找到了新的共鸣方式——不是琴键与快门的合奏,而是两具破损身体间的共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