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白夜

手术室的无影灯像十二个月亮同时悬挂。森夜躺在手术台上，视野边缘的黑色墨水正缓慢向中心蔓延——这是麻醉生效前的最后印象。牧村医生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记住，如果术中视神经反应消失..."

"继续切除。"森夜替他说完，声音因术前镇静剂而含糊，"视力不是优先项。"

麻醉面罩扣下来时，森夜想起䒙屿今早的吻——她唇上有草莓润唇膏的味道，右手腕的伤疤擦过他脸颊，像一道小小的闪电。她不知道他今天手术，只以为是一次普通复查。这个谎言如此完美：医院电梯里的告别，承诺两小时后在咖啡馆见面，甚至提前写好了今晚要做的菜谱放在冰箱上。

"开始计数。"麻醉师说。

森夜数到七，然后世界变成了天鹅绒般的黑暗。

醒来时最先恢复的是嗅觉。消毒水、金属、还有某种烧灼后的蛋白质气味——这是手术室特有的气息，森夜在车祸后的多次手术中已经熟悉。接着是听觉：心电监护仪的规律鸣叫，远处推车轮子与地板的摩擦，以及...牧村医生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扩展到视交叉，我们只切除了80%..."

"视觉皮层反应？"一个陌生声音问。

"完全消失。"

森夜的指尖动了动。这个细微动作立刻被察觉，脚步声靠近，有人翻开他的左眼睑，强光直射瞳孔——但他什么感觉都没有，就像被照射的是一颗玻璃珠。

"森夜先生？能听见吗？"牧村的声音很近，"手术结束了，很顺利。"

谎言。森夜想说话，但气管插管让他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喉音。他抬起右手比划写字动作，立刻有护士递来写字板。

【左眼？】他写下潦草的字迹。

短暂的沉默。牧村接过写字板："暂时没有光感，但肿胀消退后可能..."

森夜划掉这行字，重重写下：【实话】

"...永久性失明。"牧村终于说，"右眼视野会保留40%左右。"

这个结果比预期更糟。森夜松开写字板，塑料板落在金属床沿上的声响惊动了门口的什么人——一阵急促的脚步，然后是䒙屿惊慌的声音："夜？他们说你在这里？什么手术？"

麻醉的迷雾突然被肾上腺素刺穿。森夜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限制住动作。䒙屿扑到床边，她的手指拂过他额头的绷带，触到引流管的瞬间像被烫伤般缩回。

"视神经胶质瘤切除。"牧村替无法说话的森夜回答，"今早的紧急决定。"

䒙屿的脸色变得惨白。她看向森夜被纱布覆盖的左眼，嘴唇颤抖着："你骗我...你说只是复查..."

森夜再次抓过写字板，但䒙屿已经转身面对牧村："右眼能保住多少视力？"

"理论上..."牧村斟酌着用词，"但实际恢复需要..."

"多少？"䒙屿的声音突然尖锐如手术刀。

"40%视野，可能伴有变形症。"

䒙屿的右手捂住嘴——那个车祸受伤的手腕现在抖得像风中的树叶。森夜急切地敲击床栏，直到她重新看向他。他在写字板上用力写下：【值得】

"值得？"䒙屿的声音破碎了，"为了什么？那些冷冻的胚胎？为了让我能有个孩子却失去丈夫？"

监护仪的心跳警报突然响起。森夜感到胸腔里的疼痛远超手术伤口——不是为失去的视力，而是为䒙屿眼中那种熟悉的、绝望的神情。那是她得知自己右手可能永远无法弹琴时的表情，是她在深夜偷偷查阅"抑郁症遗传概率"时的表情。

护士匆忙进来注射镇静剂："家属请先出去！"

䒙屿被带离前最后看了森夜一眼，那目光像一把钝刀捅进他已经千疮百孔的心脏。麻醉重新拖他下坠时，森夜想起第一次为䒙屿拍照的场景——大学天台上，她逆光而立，发丝间跳动的光斑像是某种神谕。那时他用双眼看到的美丽，如今只剩下右眼40%的模糊视野来承载。

病房的窗帘太薄，夜晚的霓虹灯将整个房间染成病态的粉红色。森夜仰面躺着，左眼处的疼痛被镇痛泵压制，但失去视觉的虚无感挥之不去——就像有人关闭了宇宙中属于他的那颗恒星。

䒙屿睡在旁边的陪护椅上，右手无意识地搭在腹部——取卵手术的穿刺点已经愈合，但激素刺激造成的腹胀还未完全消退。月光透过窗帘照在她脸上，睫毛在脸颊投下细小的阴影。森夜用残余的视力贪婪地记录这个画面，仿佛这是最后一次。

"睡不着？"䒙屿突然开口，声音里没有睡意。

森夜转向她，这个动作牵动头部引流管引起一阵刺痛。他摸索到床边的写字板：【疼吗】

"我问过医生了。"䒙屿坐起来，避开他的问题，"肿瘤已经侵犯视交叉，如果不动手术，六个月后就会压迫脑干。"

森夜沉默。他早知道这个时间表，却选择隐瞒，就像隐瞒那些日益严重的头痛和幻觉。

䒙屿的手指轻轻触碰绷带边缘："为什么不说实话？"

写字板的字迹在昏暗光线中难以辨认：【不想你选择】

"选择什么？"

【我和孩子】

䒙屿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她俯身将额头贴在森夜完好的右眼上，这个姿势让他们像两个拼图碎片般嵌合。"傻瓜，"她的眼泪浸湿纱布，"我永远选你。"

监护仪的心跳线突然变得紊乱。森夜感到某种比失明更可怕的丧失感——䒙屿放弃的不仅是生育计划，还有她骨子里那种对生命的执着。车祸后她忍受无数次康复训练只为能再弹琴，而现在她为了一个可能失明的丈夫，甘愿放弃成为母亲的可能。

他摸索着找到䒙屿的右手，在她掌心写下：【继续】。不是单词，而是一个音符——中央C的位置。

"我弹不了..."䒙屿抽回手，"右手跨度不够..."

森夜坚持写下：【教孩子弹】

月光移动到病床中央，照亮䒙屿震惊的脸："你是说...继续试管婴儿？"

森夜点头，这个动作让他眩晕。他在写字板上缓慢而坚定地写下：【我的眼睛看不见了，但心还能】

䒙屿的眼泪落在字迹上，墨水晕染开来，像一片小小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