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复中心的走廊长得没有尽头。森夜用右手扶着墙壁,左手的盲杖试探前方——理论上他不需要盲杖,右眼还保留着40%视野,但牧村医生坚持这是"必要的安全措施"。
"左边第三间。"䒙屿在他身侧提醒,却没有伸手搀扶。这是他们达成的默契:不把森夜当病人对待,即使他撞到门框也不干涉。
门牌上"低视力康复"几个字在森夜残余的视野里只是一团模糊的色块。推门进去,刺鼻的柠檬清洁剂味道让他皱眉——䒙屿立刻察觉,从包里取出他惯用的雪松精油,滴在口罩边缘。
"森夜先生?"康复师的声音从右侧传来,"请坐到A3位置。"
A3是窗边的座位,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面投下条纹状的光影。森夜小心地避开那些明亮区域——强光会让他的右眼瞬间过载,产生类似相机曝光过度的全白视野。
"今天我们先测试剩余视野的功能性应用。"康复师放下一套特殊眼镜,镜片被黑色贴膜遮挡,只留下与森夜残余视野匹配的扇形开口,"试着阅读这段文字。"
森夜低头,眼前的卡片上印着大小不一的字母。透过特制眼镜,他只能看到最右侧的几个字:"...的 光"。其余部分沉没在永恒的黑暗中,就像他左眼的视野。
"《银盐的光》"森夜念出来,"䒙屿最喜欢的摄影杂志专栏。"
康复师惊讶地挑眉:"您怎么知道?"
"猜的。"森夜撒谎道。其实他记得这本杂志每一期的版面设计,甚至能背出䒙屿划线评论的段落。记忆成了他失明后的第二双眼睛,有时比真实的视力更可靠。
接下来的测试更加困难:辨认人脸照片、区分药瓶标签、判断楼梯深度...每一项都在提醒森夜失去了什么。当康复师要求他"从托盘里取出钥匙"时,森夜的手悬在半空,无法从一堆物品中识别金属反光。
"没关系,第一次都这样。"康复师安慰道。
䒙屿突然站起,走到森夜身后,双手轻轻覆在他眼睛上:"告诉我,我们的暗房安全灯是什么颜色?"
"酒红色。"森夜不假思索,"你总说像陈年勃艮第。"
"咖啡机水温你设多少度?"
"92度,但你喜欢88度的。"
䒙屿松开手,对康复师说:"他不靠眼睛也能生活得很好。"
回家的出租车上,䒙屿查看手机日历:"明天是胚胎移植日,山本医生确认了三个优质囊胚。"
森夜点头,右眼盯着窗外流动的色块——曾经清晰的东京塔现在只是一根模糊的灰线,天空与建筑物的边界溶解在永久的雾霭中。他假装调整坐姿,趁机擦掉眼角渗出的泪水。不是为失去的视力,而是为无法再精确记录䒙屿怀孕后的每个瞬间。
"夜。"䒙屿突然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小腹,"如果成功了,你要怎么给宝宝拍照?"
这个"如果"像一把钝刀。森夜沉默了一会,从包里取出那台改装过的哈苏:"盲拍。"
"什么?"
"不通过取景框,"森夜解释,"只靠距离感和记忆构图。"
䒙屿的指尖抚过相机镜头,那里有森夜贴的银色标记点——触觉参考,帮助他在无法对焦时估算距离。"像贝多芬耳聋后作曲?"她试图让语气轻松些。
"更像..."森夜思考着比喻,"在暗袋里装胶卷,看不见但知道每个步骤。"
出租车驶过他们初遇的音乐学院。森夜残余的视野捕捉到大门处的雕塑轮廓——曾经能看清每个细节的青铜音符,现在只是模糊的几何形状。但记忆自动补全了缺失的部分:䒙屿二十岁时的样子,她抱着乐谱匆匆跑上台阶,马尾辫在阳光下像一道流动的琥珀。
"停车。"森夜突然说。
他们站在音乐学院外墙,森夜举起相机对准记忆中的天台方向。䒙屿站在他身后,双手搭在他肩上充当人体三脚架。"准备好了吗?"她轻声问。
森夜点头,按下快门。没有取景,没有对焦,只有十七年积累的肌肉记忆。相机记录的将是一片模糊的色块,但对他而言,这张照片比任何高清影像都清晰——因为它是用记忆的银盐显影的。
回家后,䒙屿取出促黄体激素针剂。试管婴儿的最后阶段需要大量激素支持,森夜已经学会熟练地帮她注射。当针头刺入䒙屿臀部时,她突然问:"如果孩子遗传了你的眼睛..."
"不会。"森夜迅速拔出针头,"胶质瘤是获得性突变。"
"但我的抑郁症..."
森夜用棉签按压注射点,动作轻柔得像在暗房处理相纸:"那我们就教他如何与阴影共处。"
䒙屿转身拥抱他,这个动作让两人都想起医院里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当他们决定继续创造生命,尽管一个正在失去视力,另一个仍在与抑郁缠斗。森夜的下巴搁在䒙屿头顶,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橙花香气。他的右眼只能看到模糊的金棕色色块,但闭上眼睛后,反而能"看见"更清晰的画面:二十岁的䒙屿在天台上转身,手里拿着他掉落的笔记本,阳光穿透她单薄的衬衫。
"明天移植后,"䒙屿打破沉默,"我想吃你做的味噌汤。"
森夜微笑:"放海带和豆腐?"
"还有你偷偷加的白胡椒。"䒙屿戳穿他的秘密配方,"虽然医生说不利于伤口愈合。"
睡前服药时,森夜故意少吃了两片止痛药——他需要保持清醒,等䒙屿睡着后去做一件事。当她的呼吸变得平稳,森夜悄悄起身,摸黑走向书房(这条路他已经练习了十七遍,避开第三块会吱呀作响的地板)。
书桌抽屉深处藏着那台䒙屿不知道的录音笔。森夜按下录音键,对着黑暗轻声说:"今天是2023年4月12日,视力剩余40%...开始口述《盲拍指南》第一章:如何在没有取景器的情况下构图..."
录音持续到凌晨三点。森夜描述了所有他记得的摄影技巧,以及失明后摸索出的新方法:用体温感知光线强弱,用回声判断空间大小,甚至用皮肤对湿度的敏感度预测天气变化。这是他为未出生的孩子准备的礼物——如果无法用镜头传递世界,至少可以用语言。
回到床上时,䒙屿在睡梦中翻身,右手无意识地寻找他的体温。森夜轻轻握住那只伤痕累累的手,指尖抚过每个茧子和疤痕——这是他的新记忆方式,不再通过银盐胶片,而是通过触觉神经。
窗外,东京的夜空罕见地出现了星星。森夜用残余的视力望向那片微弱的光点,想起䒙屿取出的4颗卵子,如今有两颗正在医院的液氮罐中沉睡。明天,其中一颗将被植入䒙屿的子宫,开始一场比任何摄影冒险都更神奇的旅程。
而他将学会用黑暗拍摄光明,用消逝对抗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