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头没关紧，滴水声在瓷砖上敲打出不规则的节奏。䒙屿数着：十七滴，正好是森夜左眼失明后的第十七周。这个无意义的数字游戏是她最近养成的习惯，用来分散那些"如果失败"的可怕念头。
"夜？"她轻声呼唤，声音被水流声淹没。
森夜正在阳台上调试那台改装过的相机——自从失明后，他发明了一套依靠声音反馈的对焦系统。䒙屿透过磨砂玻璃看他模糊的身影，像一张未显影完全的照片。
她突然不敢分享这个消息。过去三周，森夜的头痛发作越来越频繁，牧村医生怀疑是脑脊液循环障碍。每次发作他都躲进暗房（现在改叫"暗室"更准确），直到䒙屿听见呕吐声才强行破门而入。
验孕棒藏在背后，䒙屿推开阳台门。五月的风带着新叶的气息，吹动森夜额前的刘海——那里有一道手术后留下的疤痕，像一条微型山脉横贯左眉。
"拍得怎么样？"她问，目光扫过相机显示屏。画面是过度曝光的天空和一棵模糊的樱花树，焦点奇怪地落在半片飘落的花瓣上。
森夜转头，右眼瞳孔对不准她的方向："听快门声就知道失败了。"他苦笑着调整相机侧面的声呐装置，"这个频率的花瓣下落应该是370赫兹，我设成了270..."
䒙屿突然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小腹："猜猜我今天测到什么？"
森夜的手指僵住了。他的指尖微微颤抖，不是出于喜悦，而是一种䒙屿读不懂的复杂情绪。"阳性？"他声音干涩。
"嗯！山本医生说血检数值很好，可能是双胞胎！"䒙屿迫不及待地宣布，却感到森夜的手像触电般缩回。
"我去拿柠檬水。"他转身进屋，盲杖敲击地板的声音比平时更重。
厨房里传来玻璃杯碰撞的声响。䒙屿跟进去，看见森夜正对着水槽干呕——没有食物可吐，只有黄色的胃液。他额头抵着橱柜，后颈的脊椎骨凸起如珠串。
"又头痛了？"䒙屿去拿止痛药，却被森夜抓住手腕。
"没事。"他喘着气说，"只是...太突然了。"
这个解释如此苍白。䒙屿看着森夜摸索着倒水，大部分液体洒在台面上。自从左眼失明后，他拒绝一切帮助，固执地重建每种生活技能，就像当初她复健时那样。但此刻，那个永远冷静自持的森夜正在她眼前崩塌，如同被雨水泡软的纸雕。
"你不高兴。"䒙屿直白地指出。
森夜的右眼终于聚焦在她脸上，那只眼睛现在承载了双倍的视觉负担，布满血丝："我害怕。"
这个罕见的坦白让䒙屿心脏紧缩。她引导森夜的手再次抚上自己的腹部——那里还完全平坦，但某种微妙的温度变化似乎已经发生。"医生说我的子宫环境很好，就像..."
"就像什么？"森夜的手指轻轻按压，仿佛在检查相纸的显影程度。
"像被暴风雨洗过的森林。"䒙屿引用他们共同喜欢的一句诗，"所有伤痕都成了肥沃的伤疤。"
森夜突然跪下来，将耳朵贴在她小腹。这个姿势让他后颈的手术疤痕完全暴露——那次开颅手术不仅夺走了他的左眼视力，还在颅骨上留下了永久的凹陷。䒙屿的手指无意识地描摹那个弧度，想起医生说的"肿瘤切除边缘仍有可疑细胞"。
"我听见了。"森夜突然说。
"现在才四周，什么都..."
"心跳。"他坚持道，"像相机快门的声音。"
䒙屿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选择相信森夜的幻觉。有时候，爱就是一种共同维护的美丽谎言。
那天晚上，森夜在䒙屿睡着后悄悄起身。他不需要灯光就能在熟悉的公寓里行走——十七周的失明训练让他能通过气流和地板微妙的振动导航。暗室的门无声地滑开，红色安全灯依然不亮（自从那次短路后就没修过），但黑暗对他已经没有区别。
工作台上放着那台老式放大机。森夜摸索着取出抽屉里的手术刀——牧村医生开给他拆线用的，一直没归还。刀片在月光下泛着蓝光，虽然这光芒对他而言只是温度的变化。
"第一次车祸..."森夜对着黑暗说，刀尖轻轻划过左臂内侧，"因为那场音乐会。"
一道细长的血线浮现，在黑暗中温热地流淌。疼痛如此清晰，几乎是一种救赎。
"第二次..."又一刀，与第一道平行，"是我没及时注意到你的药量增加。"
血珠滴落在暗室地板上，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嗒"声。森夜数着这些声音，像在计算某种残酷的利息。当他划下第三道时，突然听到䒙屿的抽气声。
"你在干什么？"她站在门口，声音颤抖如风中的蛛丝。
森夜没有转身。刀片悬在半空，血滴挂在边缘将落未落："算账。"
䒙屿冲过来夺刀片时踢翻了显影液托盘。化学药剂的气味瞬间充满房间，混合着血液的金属味，形成某种令人眩晕的鸡尾酒。她抓住森夜的手腕，触到那些新旧交错的伤痕——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是新鲜的伤口。
"多久了？"䒙屿的声音支离破碎。
"从确诊那天开始。"森夜平静得可怕，"每次头痛发作，就加一道。"
䒙屿的右手抚过那些伤痕，触感粗糙如砂纸。她想尖叫，想摇晃这个固执的男人，但最终只是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肩上——那里很快被泪水浸湿，不知是谁的。
"我们去看医生。"她低声说，"明天就去。"
森夜摇头，呼吸喷在她锁骨上："没用的。牧村说复发率..."
"不是为你。"䒙屿打断他，"是为我们的孩子。他需要知道父亲有多爱他，即使用错了表达方式。"
窗外，五月的雨突然落下。森夜在雨声中数着䒙屿的心跳，节奏稳定而有力，像暗房里最精准的定时器。那些自我惩罚的伤痕开始灼烧，但某种更深处的疼痛似乎缓解了。
"再划一刀，"他在她耳边低语，"就彻底还清了。"
䒙屿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腹部："不，你要用这里...记录新的开始。"
雨声渐大，掩盖了所有的哭泣与低语。当清晨来临时，他们会假装今夜什么也没发生，就像对待所有不便言说的创伤。但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已经成为一个锚点，将森夜从自我毁灭的漩涡中暂时拽回。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