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雪来得突然，像是天空被撕开了一道细小的裂缝，寂静地漏下细碎的银白。医院的走廊被冷色调的荧光灯笼罩，森夜站在窗前，右眼努力聚焦着窗外模糊的光景。雪粒簌簌地撞击着玻璃，在窗棂上积起一层薄薄的霜，像是某种缓慢生长的结晶。远处的城市轮廓早已被雪幕吞噬，只剩下几栋高楼模糊的剪影，如同浸泡在牛奶中的墨迹，边缘晕染开来。
走廊尽头的自动门开合时带进一阵寒风，卷着几片雪花落在森夜的鞋尖上，很快融化成深色的水渍。他伸手抹开玻璃上的雾气，指腹传来刺骨的凉意，在玻璃上留下一道短暂的透明痕迹。透过这道缝隙，他看见医院中庭的枯树枝桠上已经积了雪，偶尔有麻雀扑棱棱地掠过，抖落一簇细碎的雪末。
产房的门在这时打开，推车轮子碾过地板的声响在寂静的走廊格外清晰。护士推着保温箱缓缓而出，箱体上凝结的水珠在顶灯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森夜眯起右眼，视线里的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保温箱只是一个发亮的矩形轮廓，而里面的女儿则是一团更小的、模糊的阴影。他不得不弯下腰，鼻尖几乎贴上冰冷的玻璃，才能勉强看清那个蜷缩的小小身影：皮肤呈现出半透明的粉红色，像是最脆弱的绢纸，淡青色的血管在胸腔处形成细密的蛛网状纹路。她的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那些细小的管线，如同被蛛丝缠绕的蝶蛹。
"她很好。"护士的声音从侧面传来，在森夜失焦的听觉中显得有些遥远，"虽然早产，但生命体征稳定。"
森夜直起身时感到一阵眩晕，右眼视野边缘泛起细小的光斑。他摸索着转向病床，她半倚在床头，脸色苍白得几乎与床单融为一体，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贴在皮肤上形成深色的纹路。她的左手无力地搭在腹部，而右手则垂在身侧，手指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微微蜷曲着，像是一件被暴力扭曲后又勉强修复的工艺品。
"下雪了。"䒙屿的声音很轻，带着产后特有的气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森夜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推着保温箱靠近窗边。雪光透过双层玻璃洒落，在保温箱的金属边框上折射出冷冽的银辉。䒙屿用左手撑着床沿，慢慢挪动身体时输液管轻轻晃动，在灯光下投下细长的阴影。她的右手无意识地抽动了一下，手指试图张开却又被无形的力量拽回原状，最后只能徒劳地落在皱巴巴的床单上，像一只搁浅的水母。
"她第一次看见雪。"䒙屿轻声说，左手隔着保温箱的玻璃，指尖在空气中描摹着女儿的面容轮廓。她的呼吸在玻璃上留下转瞬即逝的雾气，很快又消失不见。
森夜站在她身旁，右眼努力捕捉着窗外的景象。雪越下越大，在他残缺的视野里，每一片雪花都拖曳着模糊的光痕，像是无数坠落的星辰。医院后巷的路灯亮了起来，在雪幕中形成一团团朦胧的光晕，像是被水稀释的蛋黄。远处新宿的高楼群已经完全隐没在雪色中，偶尔有几扇亮着的窗户，如同沉没在深海中的发光水母。
保温箱里的阳菜突然动了动，小脚丫在恒温箱里蹬了一下，带起一连串监护仪数值的波动。森夜不得不再次俯身。他想起自己花了整整两周才织好的那顶毛线帽——因为视力问题，针脚总是对不齐，黄色的毛线太阳也缝得歪歪斜斜，像是个即将坠落的天体。但当护士帮阳菜戴上时，那团柔软的黄色在保温箱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明亮，像是黑暗宇宙中一颗孤独发光的恒星。
"她会喜欢雪的。"䒙屿说，声音轻得几乎被走廊尽头的谈话声盖过，"像你一样。"
森夜没有立即回答。他的左手轻轻握住了䒙屿的右手，感受到那些扭曲的指节在他掌心微微颤抖。她的手指冰凉而僵硬，像是冬日里冻僵的树枝，皮肤上凹凸不平的疤痕摩擦着他的掌心。窗外，雪下得更密了，整个东京都在这白色的寂静中慢慢改变形状。医院花园里的石雕天使像渐渐被雪覆盖，只剩下模糊的轮廓，仿佛正在融化。
走廊的暖气发出轻微的嗡鸣，与监护仪的电子音形成某种诡异的二重奏。在这片朦胧的雪光里，他们谁都没有提起病历上那些用黑色墨水打印的诊断结果。此刻，只有雪花不断撞击玻璃的细响，保温箱运作时低沉的嗡鸣，以及那个小小胸膛里微弱的、不规则的起伏。森夜的右眼开始酸涩，视野边缘的光斑不断扩大，但他仍然固执地望着窗外——在那里，雪正无声地覆盖着一切，将所有的色彩、形状和未来的轮廓，都掩埋在同一种纯净的白色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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