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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0 为什么怎么

青瘴

暗房的排气扇停了。森夜注意到这个异常是在凌晨3点17分,当时他正在冲洗䒙屿最后那卷胶片的第31张。汗水顺着他的太阳穴滑落,在显影盘里激起微小的涟漪。没有风扇的嗡鸣,暗房突然变得陌生起来,仿佛连空气都凝固成了胶状。

他放下镊子,手指在围裙上擦了三次——这是䒙屿去世后养成的习惯,每次都必须擦三下,不多不少。维修排气扇不在他的日程表上,这会打乱整个工作流程。森夜盯着温度计旁边的手写清单:

3:00-4:00 冲洗第31张(钢琴内部弦槌特写)

4:00-4:30 清洁暗房(先南侧再北侧)

4:30-5:15 整理䒙屿2017年3月笔记(按页码顺序)

清单边缘已经起了毛边,被他的拇指摩挲出淡黄色的痕迹。森夜咬住口腔内壁的软肉,直到尝到血腥味。维修意味着要打电话,要与人交谈,要允许陌生人踏入这个他和䒙屿最后的圣域。

"再等一天。"他对着墙上䒙屿的照片说。那是她二十五岁生日时拍的,左脸颊沾着一点奶油,眼睛弯成月牙的形状。照片不会回应,但森夜能想象出她会怎么回答——"夜,你又在为难自己了",语气里带着那种让他又爱又恼的宠溺。

显影液中的影像开始浮现。第31张胶片上,钢琴内部的弦槌排列得像等待检阅的士兵,阳光从琴盖缝隙漏进来,形成一道金色的光刃。森夜记得那天,䒙屿刚做完第三次手部康复训练,固执地用右手小指按下中央C键,然后兴奋地让他拍下机械装置的反应。

"看,"她在照片外说着记忆中的台词,"就算只有一根手指能动了,它还是会唱歌。"

森夜的指甲陷入掌心。三年过去,这台施坦威钢琴再也没被弹响过。灰尘在琴键缝隙累积,就像时间在他灵魂的凹槽里沉积。他小心地将照片挂上晾干绳,排列在第30张旁边——那是䒙屿的左手特写,无名指上的婚戒微微反光。

没有排气扇的暗房越来越闷热。森夜解开衬衫最上面的纽扣,锁骨处的皮肤上露出半个褪色的吻痕——那是䒙屿留下的最后一个印记,现在看起来像一块模糊的淤青。他鬼使神差地拿起宝丽来相机,对准自己的锁骨按下快门。

相纸缓缓吐出时,森夜感到一阵眩晕。太久没睡了,或者睡得太多了,他已经分不清。医生开的安眠药藏在暗柜最里层,和䒙屿的止痛药放在一起——两种白色的圆形药片,一种让他沉睡,一种曾让她清醒。

宝丽来相纸上,他的锁骨像一道苍白的山脊,那个褪色的吻痕在即时显影过程中变成了紫色,仿佛刚刚留下般新鲜。森夜将照片贴在墙上,与䒙屿的生日照并列。两张照片中的肌肤相距15厘米,刚好是他们身高差的精确数值。

4点06分,清洁时间已经延误。森夜跪在地上,用软布擦拭南侧地板。没有灰尘,但他仍然按照固定路线移动手臂:先横向三次,再纵向三次,最后画圆收尾。这是䒙屿教他的方法,说是音乐学院清洁钢琴键的秘诀。

地板某处发出一声细微的"咔哒"响。森夜停下动作,耳朵贴近木质表面。又是一声,来自暗房西北角——那里放着䒙屿的旧物箱,里面全是她生前舍不得扔的"无用之物":音乐会门票存根,干枯的花束,写了一半的乐谱草稿...

森夜爬过去,手指触到箱盖时突然退缩。这个箱子他三年未曾打开,就像不敢触碰某种未愈合的伤口。但此刻箱子里传出持续的"咔哒"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挣扎。

"屿?"他轻声呼唤,随即为自己的荒谬感到羞耻。死者不会躲在箱子里,除非是记忆的幽灵。

箱盖被掀开的瞬间,一股橙花香水的气味扑面而来——䒙屿的味道。咔哒声的来源很快明朗:一个老旧的节拍器,不知何时被启动了,摆针正在木质共鸣箱里来回摆动,发出精确的60拍/分钟声响。

森夜的手指悬在空中。这是䒙屿十六岁时收到的礼物,她总说这是她的"第一任钢琴老师"。节拍器底部刻着一行小字:"给永不跑调的灵魂"——她父亲生前最后的赠言。

摆针的节奏突然变了,毫无征兆地加速到约120拍。森夜猛地后退,后脑撞到暗架。疼痛让他眼前发黑,但更可怕的是节拍器上显示的刻度依然停留在60——机械不可能自主加速。

"停下。"森夜命令道,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节拍器反而响得更急促了,像一颗失控的心脏。森夜扑上去抓住它,试图用蛮力停止摆针,但那个小小的金属杆在他指间剧烈震动,仿佛有生命般抗拒控制。

"我说停下!"他咆哮着将节拍器砸向地面。

木壳碎裂的声响中,一张泛黄的纸片飘了出来。森夜跪在地上,颤抖着拾起它——是䒙屿的笔迹,写于他们初遇那年:

"夜今天又没来上音乐史课。我在天台捡到他落下的笔记本,里面全是我的侧写速记。原来在他眼中,我的耳朵轮廓像'高音谱号与海浪的交界'。这个怪人,明明自己才是更美的那个——他的左眼虹膜在阳光下会变成琥珀色,像封存了远古时光的树脂。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希望他能在那只眼睛里找到我。"

纸片边缘有干涸的水渍,可能是眼泪,也可能是雨水。森夜的呼吸变得困难,仿佛有人在他的肺部塞满了银盐结晶。他从未见过这张字条,不知道䒙屿何时将它藏进了节拍器,更不明白为什么会在今天——这个排气扇停转的诡异夜晚——突然出现。

摆针终于停了,躺在一地木屑中,像某种微型自尽现场。森夜将字条按在胸口,那里有一个永远不会愈合的空洞。他想起十七岁那个雨天,䒙屿是如何在天台上用一张照片将他拉回人间;而现在,她在死后依然用文字延续着这场救援。

暗房的门突然被风吹开——尽管所有窗户都关着。森夜抬头,看见晾干绳上的照片全部转向他,像是无数双眼睛的凝视。第31张钢琴内部的特写诡异地改变了构图,原先空白处浮现出半张模糊的脸——是䒙屿,她正从钢琴内部向外张望,嘴角带着那个神秘的微笑,和最后时刻他在音乐厅发现她时一模一样。

森夜发出一声介于呜咽与大笑之间的声音。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精神分裂症的阳性症状,牧村医生警告过多次。但此刻他宁愿相信这是䒙屿的幽灵,一个真正来自彼岸的讯息。

"你想让我看见什么?"他问那张变异的照片,声音破碎,"我就在这里...一直在这里..."

照片没有回答,但暗房角落的收音机突然自动开启,播放起䒙屿最后创作的未完成曲目。森夜记得每一个音符——他曾看着她写下那些纠结的小节线,看着她因为不满意而撕掉重来。而现在,这首曲子诡异地自我补全了,多出一段他从没听过的结尾乐章。

森夜跌跌撞撞地走向钢琴,三年未碰的琴键上积着薄灰。他试图用单手弹出那段陌生旋律,但左手无名指的伤口渗出血来,在象牙键上留下暗红色印记。

"我做不到..."他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说,"没有你,我连中央C都找不准..."

收音机里的音乐突然变得扭曲,像是磁带被拉长。一个声音从杂音中浮现,微弱但清晰:"...不需要完美...只要..."

森夜僵住了。那是䒙屿的声音,或者说,是他记忆中䒙屿声音的精确复现。理智告诉他这是幻觉,但心脏却疯狂跳动,仿佛要撞断肋骨去拥抱那个幻影。

"屿?"他轻声呼唤,突然注意到钢琴凳上有微弱的反光——是一枚遗漏的琴弦调音钉,正诡异地立着,像微型纪念碑。

森夜拾起它,金属的冰凉触感异常真实。调音钉底部刻着两个字母:S.Y——森夜的缩写。这是他的习惯,在所有工具上做标记以防丢失。但问题是,他从不调音,那是䒙屿的工作领域。

暗房的灯开始闪烁,红色安全灯与白色顶灯交替明灭,像是某种信号。森夜在频闪中看到墙上的照片活了——䒙屿的生日照里,她脸上的奶油缓缓滑落;钢琴内部照片中,她的眼睛眨了一下;甚至宝丽来照片上他的锁骨,那个吻痕也在跳动,像刚刚印上去般鲜活。

森夜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摸索着药瓶,倒出两片安定,却在即将送入口中的瞬间停住——药片上用极细的笔迹写着:"别睡,等我"。

这不是他的笔迹。

整个世界似乎在收缩,暗房的墙壁向他压来。森夜蜷缩在地板上,额头抵着冰冷的木纹。所有的规则、秩序、精确控制都在崩塌,只剩下那个不断重复的声音:"...不需要完美...只要..."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通气窗时,森夜发现自己躺在暗房中央,周围散落着照片、碎木片和药丸。排气扇不知何时恢复了运转,发出轻柔的嗡鸣。第31张照片静静挂在绳上,恢复了正常构图——只有钢琴弦槌,没有幽灵般的面孔。

但地上那张字条还在,䒙屿的笔迹清晰可辨。森夜将它举到阳光下,突然注意到背面还有一行之前被忽略的小字:

"PS:如果你找到这个,说明你又把自己关太久了。笨蛋,开门啊。"

森夜望向暗房紧闭的门,喉结上下滚动。门外是公寓的其他部分,是三年未真正生活过的空间,是䒙屿曾经存在过的证据——她最喜欢的薄荷绿沙发,她收集的陶瓷马克杯,她总忘记关的阳台窗...

他缓缓站起身,双腿因久跪而麻木。当手指碰到门把手的瞬间,森夜感到一种奇异的电流——不是恐惧,不是期待,而是某种更原始的震颤,像是即将踏入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星球。

门开了。阳光如潮水般涌来,刺痛了他久处黑暗的右眼。在模糊的视线中,森夜仿佛看到䒙屿坐在窗边的老位置,逆光中她的轮廓镀着一层金边,像一张过度曝光的照片。

"欢迎回来,夜。"幻觉中的䒙屿说,"我泡了茶。"

森夜向前迈了一步,泪水终于决堤。他知道这只是大脑制造的幻影,但此刻,他选择走向那个光芒中的虚影,如同十七岁那年选择从天台边缘退回。

因为有些坠落,需要更漫长的飞翔来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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