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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4 枯鸟

青瘴

银杏叶飘落的那天,森夜出院了。牧村医生递给他一张复诊预约单,上面用红笔圈出两周后的日期。"按时吃药,"医生的目光扫过他左手腕上淡去的疤痕,"别让䒙屿小姐白白..."

森夜接过单据,对那个未完成的句子报以沉默。他知道医生想说什么——别让䒙屿白白死去,别辜负她的牺牲,好像她的自杀是什么崇高的救赎行为。但森夜清楚,死亡从来不是礼物,只是一扇被暴力踹开的门,留下生者在门槛上徘徊。

公寓比他记忆中更安静。三年未换的空气滤芯让每个房间都弥漫着某种停滞的气息,像是时间在这里停止了流动。森夜站在门口,行李箱轮子在地板上留下两道细长的痕迹,如同显影液在相纸上淌出的意外纹路。

暗房的门虚掩着。森夜放下行李,却转向了相反方向——䒙屿的钢琴所在的书房。这是出院后的第一个违抗本能的决定:不先去暗房检查那些胶片,而是直面那个他最常避开的空间。

钢琴盖上积了厚厚一层灰。森夜用手指划过漆面,留下清晰的痕迹。他突然想起䒙屿总抱怨他弹琴时太用力,"像是要把琴键钉进木头里"。现在他终于明白那种冲动——不是创造音乐,而是渴望在世界上留下确凿的、不可磨灭的印记。

阳光透过纱帘照在琴凳上。森夜坐下,掀开琴盖。走音的琴弦发出呻吟般的声响,像是沉睡太久后的抗议。他的左手悬在中央C上方,迟迟没有落下——太久不弹,连最简单的音阶都生疏了。

"弹点什么吧。"他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说,声音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

当手指终于触碰琴键时,弹出的不是䒙屿的曲子,而是一段即兴的、不成调的音符。森夜惊讶于自己手指的笨拙,曾经流畅的肌肉记忆像是被电击疗法抹去了大半。但某种更原始的东西在破碎的旋律中浮现——不是技巧,不是情感,仅仅是存在本身的确证:我还在这里,还能制造声响。

琴声引来了邻居的抗议。敲门声响起时,森夜几乎感激这个打断——再弹下去,他可能会崩溃,或者更糟,重新变得麻木。

"抱歉,很久没练了。"森夜开门说道,意外发现自己的声音接近正常人的语调。

门口的老妇人愣了下,她显然准备好了一场争吵,却没想到会得到道歉。"是...是森夜先生啊。"她认出了他,"您太太以前弹得真好,那首《月光》..."

"德彪西。"森夜下意识接话,随即惊讶于自己居然能流畅地说出这个名字而没有哽咽。

老妇人点点头,目光扫过他消瘦的脸庞和病号服般宽大的衬衫:"您...还好吗?"

这是个简单的问题,却让森夜沉默了整整十秒。他望向走廊尽头那扇窗,阳光在窗棂上切割出几何形状的光斑。

"正在学习。"最后他这么回答。

回到屋内,森夜发现自己在厨房烧水——不是出于生理需求,而是某种模糊的生活本能。水壶的嗡鸣声中,他注意到冰箱上䒙屿的便条已经褪色:"夜,记得买牛奶"。字迹边缘晕染开,像是被水浸过。森夜轻轻揭下它,发现背面还有一行自己从未注意到的小字:"顺便带束花,要紫色的。"

这个发现像一把钝刀捅进胸腔。他们曾经有过如此普通的生活,会为牛奶和鲜花写便条,会为周末的早餐计划,会在超市的冷柜前讨论哪种冰淇淋更配夏天的阳台。而现在,连悲伤都变得专业化,变成病历上的诊断术语和药片包装上的化学名。

茶泡得太浓,森夜喝了一口就放下杯子。他打开手机——住院期间一直关机的老式翻盖,通讯录里只有七个联系人,其中五个是医疗机构。拇指悬在"删除"键上方,最终却按下了"呼叫"——打给久违的胶片冲印店。

"时光显影"的老板接起电话时,背景音是熟悉的显影机运转声。"森夜先生?"老人声音里的惊讶掩饰不住,"三年没您消息了..."

"有些胶片要冲洗。"森夜直接说,然后顿了顿,"过期很久了,可能成像不理想。"

"什么时候拿过来?"

"现在。"

挂掉电话,森夜走向暗房。这次他没有犹豫,推开门时甚至没有开灯,任由红色安全灯的残影在视网膜上跳动。存放胶片的防潮箱密码他还记得——䒙屿的生日加上他们初遇的年份。

箱子里整齐排列着几十卷未冲洗的胶片,每卷都标注着日期和地点。森夜随机抽出三卷:2019年4月,长崎海边;2018年11月,家中阳台;2017年8月,维也纳街头。这些都是䒙屿拍摄的,她总爱用那台老式奥林巴斯,说数码相机太"无菌"。

拿起胶片时,森夜注意到自己左手不再颤抖。这是个微小但重要的变化,像暗房里温度计上升的那0.2度,不足以改变显影效果,但确实存在。

"时光显影"的招牌比记忆中更破旧。推门时风铃响起,老店主从柜台后抬头,眼镜滑到鼻尖。"真是您啊,"他眯起眼打量森夜,"左眼怎么样了?"

森夜摇头,将胶片放在玻璃柜台上:"能救回来多少算多少。"

老店主拿起胶片对着光看:"保存得不错。您知道的,过期胶片会有色偏,颗粒变粗..."

"就像人生。"森夜脱口而出,随即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比喻皱眉。

老店主笑了,露出两颗银牙:"正是。有时候缺陷反而让影像更有味道。"他仔细记录每卷胶片的编号,"明天能取。"

"我等着。"

"现在?"老店主惊讶地推高眼镜,"全套冲洗至少要..."

森夜已经坐在了等候区的长椅上,从口袋里掏出药盒,按医嘱服下今天的剂量。这个动作他做得如此自然,仿佛不是在公众场合吞服精神类药物,只是普通人在吃维生素片。

"您变了。"老店主观察着他,"以前从没见您等过冲洗。"

森夜望向店内展示墙上的照片——大多是游客的快照,偶尔有几张艺术摄影。其中一张长曝光的海景引起他注意:浪花在礁石上化作雾状,天空云层拉成丝絮。

"那张卖吗?"

老店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非卖品。是我孙女拍的,技术还差得远..."

"构图很好。"森夜说,"前景的礁石像半个音符。"

老人突然红了眼眶,转身去调显影液时肩膀微微发抖。森夜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这是䒙屿常用来评价照片的方式,不是分析技术参数,而是指出画面中的隐藏韵律。

等待的四个小时里,森夜数着显影机运转的周期,看着其他顾客进进出出。一个戴耳机的年轻人来取街拍照片,对着成品大呼小叫;一对老夫妇送来金婚旅行的胶片,为冲洗价格讨价还价;还有个穿校服的女孩买了卷过期十年的电影胶片,说要尝试"复古效果"。

这些平凡的互动像一场缓慢的输液,将某种森夜已经遗忘的"正常"注入他的血管。当老店主终于拿着信封出来时,森夜发现自己竟然在期待,而不是恐惧看到那些可能模糊变质的影像。

"效果比预期好。"老店主递过信封,"特别是维也纳那卷。"

森夜当场拆开信封。第一张就是惊喜——长崎海边的黄昏,曝光过度让天空变成橙红色,䒙屿的剪影站在礁石上,裙摆被海风吹成展开的扇形。因为过期胶片的特性,画面边缘有诡异的蓝色晕染,反而让整个场景如梦似幻。

"这是..."

"艺术。"老店主轻声说,"失误造就的艺术。"

森夜一张张翻看:阳台上雨痕交错的玻璃,透过它看到的东京塔变得扭曲;维也纳街头的小提琴手,因胶片过期而面部模糊,却让琴弓的轨迹更加清晰;甚至还有一张他睡在沙发上的偷拍,光线不足导致颗粒粗大,却意外捕捉到他难得放松的表情。

这些不完美的影像组成了一本䒙屿从未打算出版的视觉日记。森夜注意到,她总是拍那些转瞬即逝的、脆弱的、有瑕疵的瞬间——所有他作为专业摄影师会刻意规避的主题。

"还要继续冲吗?"老店主问,"您带了三卷,箱子里还有..."

"慢慢来。"森夜将照片收好,"一天三卷。"

走出店门时,夕阳正好照在"时光显影"的招牌上。森夜站在人行道上,突然意识到这是三年来第一次,他没有在日落时分感到那种熟悉的窒息感——那种䒙屿的生命随着光线一同消逝的痛楚。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森夜掏出来看,是牧村医生的短信:"复诊前如有不适,随时联系。"标准格式的关怀,却让他嘴角微微上扬。他回复:"今天冲洗了过期胶片。影像尚可。"发完才意识到这听起来像精神错乱的呓语。

回家的电车上,森夜望着窗外流动的街景,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装照片的信封。节奏逐渐形成一段旋律——䒙屿未完成曲子的开头。这一次,他没有强迫自己停下来。

公寓电梯的镜面照出他的样子:瘦削的脸,左眼依然无神,但右眼不再是一片死寂。森夜对着镜中的自己点点头,像是在确认某个陌生人的存在。

钥匙插进锁孔时,他听见屋内传来钢琴声——当然是幻觉,但这次他没有慌张。森夜推开门,站在玄关静静听完这段不存在的演奏。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他轻声说:"我回来了。"

没有回应。但阳光透过窗帘,在木地板上投下一道温暖的光带,像是为某个看不见的舞者准备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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