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村的暑假总像泡在井水里的西瓜,慢悠悠地胀开。初一那年的蝉鸣尤其稠,我和李福蹲在晒谷场边的石碾子上,数着云影从土墙上挪过,李福把草帽往脸上一扣:“再这么晃下去,裤兜里的几毛零花钱怕要遭捂馊咯!”
话刚落音,眼角就瞥见村头那棵番石榴树。老树干得有碗口粗,枝桠斜斜地往天上蹿,最粗的那根横枝离地面不过丈许,像老天爷特意搭的台子。“要不,咱在那上头搭个窝?”李福猛地掀开草帽,眼里亮得像落了星子。
说干就干。我们揣着半截粉笔在树干上画圈,把横枝当底子,又踮着脚量了量枝桠间的距离,蹲在泥地上画图纸——其实就是歪歪扭扭的几个方框,旁边标着“竹杆”“铁丝”的字样。竹杆是四处搜罗来的:李福从他家拆了半扇旧篱笆,我在村尾柴房捡了几根被虫蛀过的残段,甚至还偷偷抽了隔壁阿婆家晾豆角的细竹,凑在一起堆在树底下,长短不一,却都带着太阳晒过的暖烘烘的味。铁丝更杂,是我俩在村道边、废屋角捡的,有的缠着塑料皮,有的锈得只剩半截,解开时“哗啦啦”响,惊飞了枝桠间的麻雀。
第二天一早,俩人扛着竹杆往番石榴树挪。长的竹杆得俩人抬,短的就夹在胳膊肘里,毛刺蹭得皮肤发痒,却谁也没吭声。最费劲的是铺那个“平面”。得先把最长的竹杆横架在主枝上,李福爬到树杈上扶着,我在下头举着往上送,竹杆刚搭稳,一阵风过就晃悠悠地往下坠,吓得李福赶紧蜷起腿,像只抱窝的老母鸡。“使劲按住!”我扯着嗓子喊,他腾出一只手拽住旁边的细枝,另一只手死死压着竹杆,脸憋得通红,额头上的汗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掉,砸在我手背上,烫得像颗小太阳。
固定竹杆全靠捡来的铁丝。俩人蹲在横枝上,腿肚子悬在半空打颤,手里的铁丝得绕着竹杆拧三圈才敢松手。李福手劲大,拧铁丝时牙齿都咬着嘴唇,我就负责递材料,偶尔没拿稳,铁丝“咚”地掉下去,在地上弹了弹,滚到草丛里,俩人又得一前一后溜下树去找,裤脚沾了草籽也顾不上。有根竹杆太短,中间空出个豁口,李福干脆脱了凉鞋垫在底下,说“这样踩上去就不硌脚了”,结果脚心被竹节印出好几个红印子,痒得他直咧嘴。
竹杆越铺越多,横的竖的交叠着,慢慢在枝桠间撑出个方方正正的面。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像老黄牛在磨牙,却奇异地稳当。太阳爬到头顶时,我们瘫在新搭的“树屋”上喘气,看远处的山影青蒙蒙的,风从竹杆缝里钻进来,带着番石榴叶的清香,吹得人骨头缝里都舒坦。李福摸出兜里的半块硬糖,掰成两半塞我嘴里,甜味在舌尖慢慢化开,混着俩人粗粗的喘气声,倒比冰棒还解暑。
这就算成了。没有墙,没有顶,就这么个竹杆拼的平面,我们却宝贝得不行,天天往树上钻。大多时候就那么坐着,看云飘过树顶,听远处的狗吠,或者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闲话。李福总讲他听来的外面的事,说山那边的县城有高楼,说普洱的茶山怕是好耍得很,我就听着,偶尔插一句“等我上了高中,就能去县城看看了”。风把话吹得晃晃悠悠,像竹杆在枝桠上轻轻摇晃。
有次大球场来了辆面包车,车斗里堆着纸箱和竹筐,停在篮球架旁边,喇叭里反复喊着:“买水果咯——苹果、芒果、柑橘!买蔬菜咯——青菜、白菜、萝卜!”我们凑了攒了几天的零花钱,从车上买了袋小柑橘,黄澄澄的像小灯笼。俩人揣着柑橘爬上树屋,盘腿坐在竹杆上,你一个我一个地剥着吃。橘子汁溅在竹杆上,黏糊糊的,风一吹倒有股清甜味。李福说这橘子没有番石榴甜,我抬头看了看,枝头的番石榴确实早落光了,只剩光秃秃的枝桠挑着几片老叶,倒衬得树屋的竹杆越发显眼。那天我们聊到日头西斜,橘子皮攒了小半堆,都小心翼翼地塞进树杈缝里,怕被人发现这秘密基地。
树屋就这么在番石榴树上待了两年。竹杆被踩得发亮,捡来的铁丝慢慢松了劲,偶尔有几根细竹杆往下坠,我们就爬上去重新捆扎,用石头砸紧铁丝,嘴里念叨着“再撑阵子”。直到初三那年春天,一场夜雨下得又急又猛,第二天一早我跑去看,发现大半的竹杆都松了,有几根斜斜地挂在枝桠上,被风吹得“哐当”响,像个散了架的骨架。李福也来了,站在树下抬头看了半天,没说话,只是伸手拽了拽垂下来的一根竹杆,那竹杆“啪”地断了,落在地上滚了几圈。
“散了就散了吧。”他踢了踢脚下的碎竹片,声音闷闷的。
后来我们没再修。初中毕业那个夏天,李福一个人收拾了行李,背着帆布包去了普洱。那时我刚收到县城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忙着准备开学的东西,他走的那天我正在收拾书包,听妈说“李福坐早班车走了”,我扒着门框望了望村口,路尽头空荡荡的,只有风卷起的几片落叶在打转。
去县城读高中的第一年,暑假回和平村,特意绕到番石榴树底下。树还在,枝桠比以前更密了,只是再也找不到竹杆的影子,连当年拧过铁丝的地方,都长出了新的树瘤,圆滚滚的像个句号。风从树顶吹过,“沙沙”的响,倒像是那年我们坐在竹杆上,看远处青蒙的山影时,没说完的那些话,还在枝桠间慢慢荡着——像李福说的“好耍”,像竹杆踩出的“咯吱”,都藏在和平村的风里,一吹,就漫出少年时的热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