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暮不光挨饿是常事，挨打也是常事。在校挨饿，在家挨打。

对于林暮来说，回家的路总是快乐的。她坐在摩托车的后排，抱着父亲厚实宽大的后背，感受着土路的颠簸，这时父亲会说几句笑话逗林暮开心。

回家的路上，林暮会看到连片的菜地，种着包菜，青菜，豌豆……林暮会看到一个电厂，杂乱但有序的电线，高高的铁架。父亲告诉她，整个和平寨的电都从这里来，那些电线把电送到每家每户。电厂附近有几户人家，似乎是一个村子，路边的人家种着果树，枇杷树，第伦桃树，芒果树，还有木奶果树和荔枝树。离开村子，路边就是杂草丛了，何红欣姐姐家之后还有一个人家，是卖鱼的，有两个鱼塘。沿着路走，就都是杂草了，路边有水茄树，水茄多的时候，父亲会停下车带林暮摘水茄，拿回家焯水后凉拌最好吃了。有一条下坡路，满是石子，不好走很危险，走到这里的时候父亲都会让林暮抱紧。路边大多都是红泡，它是一种灌木，带刺，它的嫩茎叫刺苔，林暮最喜欢吃，并因此获得了一个外号，“林刺苔”在经过一个大下坡之后就来到了山脚，山顶就是村子，一路的上坡。

回家的路上是美好的，回到家就不一定了。

村子里有很多同龄人，但林暮依然很孤独，她天生不爱说话，性格内向。而且母亲也不让林暮和村里的小孩玩，经常在林暮面前说他们的坏话，说林暮跟他们玩会被带坏。即使是玩在一起了，常常是玩到一半，母亲就会大声叫林暮的名字，让她回家，那大嗓门全村都听得见，林暮最害怕这大嗓门，因为母亲常用这大嗓门吼她，骂她。

母亲似乎很抗拒林暮出门，就算家里没什么事，林暮也写完作业了，母亲还是会让林暮待在家。

“我想出去玩。”

“出去什么，家头待着。”

“为什么？我写完作业了！”

“让你待着就待着，废那么多话干嘛！”

林暮在家也只能靠看书和看电视消磨时间，渐渐的，她喜欢上了看书，常缠着母亲买书，这让她很欣慰。

但林暮真的不喜欢母亲的大嗓门，全村就母亲的嗓门最大。辅导孩子写作业是一件很崩溃的事，没有谁能全程笑着。母亲辅导林暮写作业的时候，那大嗓门邻居都听得见。邻居会告诉母亲少叫一点，父亲也会让母亲小点声，但母亲不为所动，毕竟林暮是真的呆，总反应不过来，而且又不爱说话，真能给人气死。

母亲和父亲有矛盾的时候，也会用这大嗓门吼父亲，父亲满脸都是烦躁，母亲看他越烦他就吼得越大，只到父亲实在不耐烦了，说了句得了！母亲才不说话。实在吵得凶了，母亲不管父亲说什么，一个劲儿的吼叫着，这时父亲就干自己的事，以沉默对待，等母亲自己吼够了安静下来。

每当母亲嗓门一大，林暮就会被吓哭，天长日久，母亲也知道了林暮这一特点，就经常用这嗓门吼林暮，因为一吼，林暮就会服软。

母亲限制林暮出门，经常对林暮说这里不能去那里不能去，林暮很少有出门的时候，每次林暮被叫回家的理由就是写作业，作业写完了才能出去。林暮的成绩在班上属于中等偏上，母亲不只会让林暮写作业，还有练字，读课文。母亲可以说是全村呼唤林暮，林暮听到了得回应，然后母亲就会循声找来，可林暮真不喜欢母亲那么大声的叫她，全村都听得见，大人和小孩的注视让林暮不好意思，但是不回应就要挨打。

练字的时候，母亲的大手握着林暮的小手，教她写声母韵母，教她写字。母亲的大手有老茧，握得林暮的手疼死了，林暮不想被握着，想把手抽出来，被母亲在背上甩了一巴掌，疼哭了，可哭了还得被握着写字。

林暮想着对策。后来，林暮松松的握着笔，这样母亲的大手握着的时候不一会儿就握不稳了。母亲发现了，林暮又被打断一巴掌，又疼哭了。

“那么不想我握着你写改？”

“你握着……疼”

“不握你会写得好字改！一个小姑娘家家写字那么难看，班上男生都写嘞比你好看啵！”

“可是疼……”

“疼还不是。”

“疼！”

林暮用尽力气朝母亲喊出疼，希望母亲会住手，可是却换来母亲的打骂。

“还敢顶嘴！”林暮又挨了几巴掌，哭得更大声了。可是哭声唤不醒母亲的怜悯，林暮还是被握着写字。还被逼着把哭声憋回去，如果哭得大了母亲还会打骂。

林暮受不了了，把书和笔甩到地上，对着母亲哭喊得更大声了。母亲看林暮竟然敢反抗，还敢撒泼，彻底怒了。

“哪里学来的坏毛病，还敢顶嘴，还敢撒泼，小小年纪不学好，我打死你，看瞧你还敢不敢……”母亲的巴掌先是在背上，后又被从凳子上拽起来打屁股，看林暮还是哭，直接在林暮脸色打了一巴掌，这巴掌把林暮打出血了，林暮被血吓到了，没注意母亲的骂声，她只知道疼和血。

过后，林暮叫父亲，可叫父亲是没用的，父亲只会和她说听妈妈的话，妈妈是为你好。

可林暮不觉得。

还有辅导作业，林暮并不傻，但她有时也会答不上来母亲的问题，她反应不过来，这时候母亲就会吼林暮，骂林暮。林暮只能默默的受着，别无他法。

父亲要赚钱养家，所以在林暮的世界里只有母亲的大嗓门，巴掌和棍子。林暮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变了，不是记忆中温柔的妈妈了，而是变得暴躁了。母亲有时会让林暮整理衣物，整理不好会挨骂；字写不好看会挨骂；答不上问题会挨骂。林暮有很多挨骂的理由，只要母亲愿意，她可以从早骂到晚。

林暮有点呆呆的，对身边的人和事都没有太大感觉，像和周围隔着一堵墙一样，反应也慢，理解能力也差一点，常常要自己想很久或是别人解释很多遍才会理解，记忆力也越来越差，也越来越不爱说话。

林暮先天记忆力是好的，理解能力也还可以的，可惜她吃不饱饭，天天都在饥饿中渡过，母亲从没加过林暮的零用钱。这让林暮从小害怕饥饿，她喜欢吃东西，不管好不好吃，她只想让肚子不空着，因为她怕下一秒就没吃的了。

对于林暮，智力启蒙时期虽说没有什么深海鱼和菠菜蓝莓之类的东西，但核桃和牛奶还是有的，但林暮不喜欢喝牛奶，这，挨母亲一顿骂。“我小时候还不得吃！爱吃不吃！”长身体时期的鸡蛋牛奶，林暮也不喜欢吃，她没少因为这个挨骂，好在米饭是喜欢吃的，林暮经常吃白开水泡饭，她觉得这样的米饭更好吃。而后就喜欢上泡饭了。

母亲不让林暮和村里的同龄人玩在一起，林暮偏要，母亲说了一大堆他们的坏话，

“那群人不三不四的，女人家还天天跟男生走在一起，还穿得那么露，不害B羞。”

母亲常常和林暮灌输穿短袖是很暴露的行为，只有轻浮女人才会这样做；穿裙子也是只有那些风俗女人才穿的；化妆啊往脸上擦防晒啊什么的都是站街女才会做的；女生不能和男生走太近，有伤风化。母亲从小就告诉林暮不要做这些。

林暮不理解但为了不被骂就照做，可林暮还是不理解，短袖，无袖连衣裙露吗？不露吧。但母亲不允许她们和林暮有交集，每次她们来找林暮玩，就算来到家门口了都会把她们骂走。

甚至林暮跟她们玩得好好的母亲就提着棍子过来，扬着棍子要打林暮，然后声音特别大的叫林暮回家，然后就骂林暮的小伙伴，骂林暮有的没的。就算只是说一两句话也会被母亲教训。

“都说了不要跟她们说话不要跟她们说话你不会听吗？耳朵聋了？”

林暮没有朋友，更加孤独了。她只能在家里写作业，看书，看电视。也就养成了宅家的习惯。

《巴啦啦小魔仙》热播的时候，林暮特别喜欢看，就算周末爱睡懒觉的林暮也会起个大早打开电视看，母亲叫她吃饭也会推脱说等一下，看完再吃，要么边看边吃。

林暮看入迷了。

到了学校，她可以和小伙伴们分享，林暮和莫作山的瑶族同学们也会玩扮演游戏。也只有在这时候，林暮才感觉自己不那么孤独，自己可以融入这个小圈子。当然也有意外收获，杨春华她们那一群人喜欢看《萌学园》，也会玩扮演游戏，林暮也了解了一些，自己也会回家看有关《萌学园》的。林暮把《巴啦啦小魔仙》当作一种社交方式，不再是单纯的爱看，她会边看边思考怎么扮演，会模仿动作，以便在学校玩扮演游戏的时候发挥好。

林暮的想象力丰富，连她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发现的，这种感觉就像是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林暮时常沉寖于自己的幻想，她会仿照《巴啦啦小魔仙》里的，幻想自己是小魔仙，会变身而且很厉害。她会幻想学校遇到坏人，而她就会挺身而出，打败坏人保护学校，而后抹除记忆隐藏功于名。她也会幻想自己来自魔仙世界，她是魔仙女王的孩子，是魔仙堡的公主，是活泼可爱又善良的王位继承人，有爱她的母亲和好多朋友。她还会幻想自己在美琪美雪的成长路上起了重大作用。当然，她也会以《萌学园》为蓝本开始幻想，幻想自己是幕后大BOSS，是智之星，是月之星……

但母亲对林暮起早看电视和不吃饭也要看电视的行为不满意，母亲觉得林暮这是上瘾了，这在她眼里就是玩物丧志，她向父亲透露了这个想法。父亲不支持她，因为母亲已经不让林暮和村里的小孩玩了，再不让林暮看电视，这对一个孩子来说太变态了。但母亲心意已决，她想测试。

其实不用测试的，怀疑一但产生，罪名就已经成立。

其实林暮看《巴啦啦小魔仙》的行为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饭可以等会吃，又不是不吃饭了。

一天早上，林暮起床就打开电视要看少儿14频道。《巴啦啦小魔仙》才放一会儿，片头曲都没放完，母亲就关了电视。林暮和母亲争吵起来，林暮只想让母亲快点开电视，因为快要错过了。但母亲不开，说林暮这是看上瘾了，要限制林暮看电视的时间。林暮不肯，闹起来。母亲见林暮这副样子，就知道她是真看《巴啦啦小魔仙》看上瘾了，就一个劲儿的说林暮现在这样像吸毒毒瘾发作的人那样，没有毒品就会死的那群人，林暮不知道这和毒品有什么关系，和一辈子又有什么关系，她只想让母亲把电视打开。

看和母亲说是没有用的，因为母亲一直在说什么上瘾，什么林暮这一辈子完了。林暮听不懂，也不想听，她只想看电视。因为着急，林暮就想自己打开电视，她想推开母亲打开电视，可她推不动。母亲把林暮推开，使劲儿骂林暮，林暮没有听清楚母亲骂得什么，她错过了看《巴啦啦小魔仙》，一天才放两集，又不重播，她不能陪小伙伴们玩扮演游戏了，她哭了。

林暮不知道父母为什么不让自己看《巴啦啦小魔仙》她委屈，只能哭着朝母亲无能狂怒，然后接着哭。而母亲只是在重复着什么上瘾，什么一辈子完了的话。还叫来了父亲一起看大哭的林暮。

“㖏，看瞧，你的姑娘。看《巴啦啦小魔仙》看上了。跟那群吸毒的人一样，毒瘾发作，没有毒品就要死的那群人一样。小小年纪就这样，以后也就那样了。”

父亲对林暮摇摇头，林暮求助父亲，但父亲在教育孩子这方面什么都不管，他都丢给母亲。林暮依靠不了父亲，但母亲又是那样的人，林暮感到无助。

父爱的空白，母爱的压迫，让林暮的世界如同一片荒芜的冻土。她并不懂得何为死亡，只会在无尽的黑暗中哭泣。长期的营养匮乏拖累了她心智的成长，使她对周遭的痛苦感知朦胧而遥远。这种迟缓的发育反而成了一种庇护，将她从更深的绝望中隔离开来——否则，年幼的林暮或许早已坠入抑郁的深渊，再难挣脱。

上了二年级，就算是二年级，林暮继承了母亲的犟脾气，母亲骂她，林暮会顶嘴，就算不骂也会劲劲儿的回话，语气满是不服气，林暮受了那么多气，也该撒撒气了。

家里经常可以听到母女俩拌嘴，吵得凶了母亲会拿棍子打林暮，可林暮还是会骂她，虽然疼。最后林暮住了嘴，但这并不是妥协，而是暂时的屈服。

说实话，林暮只屈服于那根棍子，而不是母亲。

到了三年级，林暮习惯了饥饿，她发现自己越来越抗饿了。但每一个见到林暮的人都说她瘦，应该多吃点。母亲的回复是，“就是吃零食吃多了的，饭都不吃怎么会胖。”父亲的回复是，“缺少锻炼的。”

每次体检，林暮都是营养不良，发育倒还可以。父母很奇怪，林暮吃了那么多零食，饭也一顿不少怎么会营养不良呢？医生让林暮多吃些蛋奶类的，可她不喜欢牛奶和蛋黄，最后他们的论断是，“零食吃多了让血液不干净了，所以才营养不良。”

确实，林暮大起来就变得爱吃零食了，林暮爱吃辣条，薯片一类的，零食吃饱了就不吃饭了。那段时间林暮吃饭不规律，母亲就限制林暮吃零食。母亲常边给林暮买零食边骂林暮，“吃这么多垃圾食品，在学校还没吃够吗？”每到这时候，林暮真的有在思考，她在学校会买零食吃，也会捡东西吃。

不知道为什么，林暮爱吃零食，很爱吃，父母带她去和平寨买东西的时候，林暮就经常要买零食吃。

大部分时候母亲都反对林暮买那么多零食，倒是父亲会给她买，林暮看看母亲，母亲将不乐意写了个满脸，但母亲什么也没说。就是在林暮吃零食的时候会在旁边蛐蛐，

“吃这些垃圾食品，血会变脏的!会变的黑漆漆的，到时候就去医院躺着!那些躺在医院要死要死的人就是零食吃多了的！你现在这么瘦就是零食吃多了的！”

母亲会告诉林暮辣条是在脏脏的小作坊里制作的，那些小作坊里的人，边扣鼻子边揉辣条，把手上的脏东西都揉进了辣条里，有的还会在离放辣条不远的桌子边改手，污水横流的地面上，做好的辣条被随意堆着，这些小作坊还会往辣条里加各种添加剂，吃多了会得唐氏病，会得痴呆症，会得各种杂七杂八的病……

诸如此类的话，林暮经常听到，林暮听着这些话，不觉得手里的辣条恶心，她觉得辣条很好吃，母亲的话就像下饭一样，对林暮丝毫不起作用。面对林暮的无所谓，母亲翻了一个白眼，

“吃吃吃！吃死了得了！”

林暮不说话，顶着单纯的眼睛看着母亲，她吃得正高兴呢，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发火。

“像你这么憨，以后不知道被哪个男人骗到山里！”

林暮不理解母亲的话，只是听着。

林暮经常听到母亲的恐吓，从小作坊里肮脏的辣条到死猪肉做的火腿肠，还有棉花做的肉松，再大点就是远离男人，因为他们会强奸你，年纪大的男人会把你骗走，陌生的女人会把你拐到山里卖了，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要吃，不要跑远，因为有人贩子……

因为这些，母亲十分反对林暮穿短袖短裤，裙子也不让穿，也不让林暮化妆，涂护肤品也不让。在她心里，护肤品都是骗人的，都是工业的有害物质，和化妆品一个样。而林暮也变得越来越不敢和陌生人说话，凡是没见过的人，林暮都不敢和他们说话。

母亲不让林暮留长发，什么短发好打理，好好学习就不要爱美了。这，林暮做不到。于是母亲就把林暮带到康平的阿婆家，她就想林暮剪短发，而且她也是短发。可林暮不愿意，任凭阿婆哄也好骂也好，林暮就是不松口。阿婆怒了，说林暮不听话，最后把林暮骂哭了。强行拖着林暮去了理发店。

剪头发的时候，表妹也在旁边，林暮不明白，为什么表妹不用，而且阿婆不让表妹剪短发，说女孩子剪短发不好看。而林暮顶着刚剪的短发，哭着，看着这一幕。

原来你也知道不好看，可为什么要让林暮剪？

对于怎么灌输这些思想，母亲有很多手段。

母亲时而凑近林暮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分享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语气却带着警告和命令；时而在饭桌上提起，边吃边教训，林暮不喜欢这样，好好的享受吃饱饭的感觉不好吗?偏来这。可更多的时候，她会直接厉声训斥，毫不留情。然而无论哪种方式，林暮都像一块浸透了冷漠的石头，对母亲的话充耳不闻，木然地看着，站着，坐着，目光空洞，毫无波澜。她的呆滞与漠然激起母亲的无名火，每次都会失控地拔高音量，将她从茫然中猛然惊醒，却又只换来她一脸的惶恐与不知所措。

这时候，父亲会制止母亲的发火，因为连他也看不下去了，一个是母亲辅导作业的时候总大吼大叫的，隔壁都听得见她的大嗓门，吵死人了，也让他很没面子。二是父亲看母亲动不动就打骂林暮，这对于林暮一个女孩子来说还是太严厉了。

但母亲不这么认为，因为她小时候就这样过来的。

“我小时候还不是这么过来的!”

可那是你的小时候，不是林暮的小时候。

在母亲的打骂与恐吓声中，在学校忍饥挨饿的煎熬中，在无人陪伴的孤独寂寞里，林暮默默地成长着。每一次责骂如同寒风刺骨，每顿缺粮的餐食仿佛无尽的寒冬，而那份深入骨髓的孤独更是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