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府的晚膳刚撤下,许凌正就着烛火翻看账本,若竹捧着封信进来,轻声道:“小姐,许家来人了,说是三公子的亲笔信。”
许凌指尖一顿,接过那熟悉的青竹纹信封。弟弟许文的字迹向来跳脱,此刻落在纸上却格外规整:“姐,父亲已为我定下婚事,女方是城南苏家的三小姐,下月初三行礼。知你不便回府,特托人告知,勿念。”
信纸薄薄一页,许凌却翻来覆去看了三遍,烛火在她眼睫上投下细碎的阴影。许文比她小三岁,自小便是她护着长大的顽童,总爱抢她案上的点心,偷藏她的珠钗,怎么忽然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苏家三小姐?”她喃喃道,想起那个据说温婉娴静的姑娘,去年赏花宴上远远见过一面,穿着月白裙衫,正低头喂池里的锦鲤,倒真是配得上许文的跳脱。
“小姐要回信吗?”若竹研好了墨。
许凌提笔,却迟迟落不下去。她被困在顾府这些时日,许家的消息都是零碎传来的,父亲鬓角又添了白发,母亲总念着她的身子,如今连最小的弟弟都要成家了,她这个姐姐却连亲自道贺都做不到。
“就说……”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发涩,“替我备好一份贺礼,要成对的羊脂玉如意,再挑两匹云锦做喜服料子。告诉文儿,新婚之后,若得空,可带着新妇来顾府坐坐。”
话未说完,院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顾泽一身戎装走进来,甲胄上还带着未散的寒气。“在说什么?”他解下腰间的佩剑,随手递给侍从。
许凌将信纸折好塞进袖中,语气平淡:“舍弟下月成亲。”
顾泽动作一顿,抬眼看她:“许文?那个总爱跟在你身后的小子?”他记得那孩子,小时候总瞪着眼睛叫他“凶将军”,还偷偷往他靴子里塞过石子。
“是。”许凌别过脸,望着窗外的月色,“他要娶苏家三小姐了。”
顾泽走到她身边,见她眼底藏着落寞,忽然道:“下月初三,我陪你回许家看看。”
许凌猛地转头看他,眼中满是诧异。这些日子,他虽未再强硬限制她的行动,却也从未松口让她踏出顾府半步。
“你不必……”
“我是他姐夫,理应去道贺。”顾泽打断她,语气依旧硬朗,却难得带了些缓和,“再说,总不能让你这个做姐姐的,连弟弟的婚礼都缺席。”
烛火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映得两人之间的沉默也染上几分暖意。许凌望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忽然想起多年前,她被山匪掳走,是他单枪匹马闯上山寨,将她护在身后,那时他的盔甲上沾着血,眼神却比此刻的月色还要亮。
“那……多谢将军。”她低下头,指尖轻轻摩挲着信纸的边角,心里那点因不能回府而生的郁结,竟悄悄散了些。
顾泽看着她泛红的耳根,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转身往外走:“我去吩咐人备贺礼,总不能让许家觉得,我顾泽亏待了他们的女儿。”
脚步声渐远,许凌重新拿起笔,在信纸上添了一句:“待你新婚,姐姐定亲自为你和弟妹斟酒。”笔尖落在纸上,墨迹晕开,像朵悄然绽放的花。
窗外的月光穿过梧桐叶,洒在信纸上,也洒在她微微舒展的眉梢上。她知道,顾泽许的这个允诺,或许带着他的考量,却终究让她在这深宅大院里,盼到了一丝回娘家的暖意。
许文大婚前三日,许家送来一箱新制的衣裳,说是让许凌挑几件合心意的,回府时穿得体面些。开箱时,一件鹅黄撒花裙滚着精致的银线边,若竹刚拿起,就听见院外传来清脆的笑声:“我就知道姐姐定在看新衣裳!”
许凌抬头,见许晴提着裙摆跑进来,发间的珍珠串随着动作叮当作响。她比许文还小两岁,是许家最小的姑娘,自小被捧在手心,性子活脱脱像只春日里的雀儿。
“四妹怎么来了?”许凌放下手中的玉簪,眼底漾起笑意。许晴是唯一敢时不时往顾府跑的,顾泽看在她年纪小的份上,倒也未曾拦过。
“娘让我送些胭脂来,说是苏家那边新出的蔷薇膏,最衬姐姐的肤色。”许晴打开锦盒,里面整齐码着几支螺钿胭脂,“再说,我也想问问姐姐,文三哥的婚事,你打算穿哪件衣裳?我瞧这件鹅黄的就好,配着姐姐的玉镯,保管比新娘子还好看!”
许凌被她逗笑,点了点她的额头:“没大没小,哪有姐姐抢新娘子风头的道理。”话虽如此,指尖还是轻轻拂过那鹅黄裙面——这料子是她去年生辰时,许晴缠着父亲特意寻来的,说姐姐穿黄色最显气色。
“对了,”许晴忽然凑近,压低声音,“三哥偷偷告诉我,苏家三小姐性子软,怕被府里的管事媳妇们欺负,让我问问姐姐,能不能借两个得力的嬷嬷过去帮衬些?”
许凌微微蹙眉:“许家的嬷嬷难道还不够用?”
“可不是嘛,”许晴撇撇嘴,“前阵子李嬷嬷告老还乡,张嬷嬷又笨手笨脚的,娘说总不能让新媳妇刚进门就受委屈。”她拉着许凌的袖子晃了晃,“姐姐最好了,你府里的若竹姐姐又能干又细心,能不能……”
“傻丫头。”许凌捏了捏她的脸颊,“我早让若竹备了两个陪房嬷嬷,都是在顾府管过事的,明日就让她们先回许家等着。”她知道许晴看似随口一提,实则是替母亲来传话——许家这两年不如从前,新媳妇进门的排场若太寒酸,难免被人笑话。
许晴眼睛一亮,连忙福身:“多谢姐姐!娘就说姐姐最贴心了!”她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个锦囊,“这是我给三嫂绣的平安符,你帮我看看,针脚是不是太粗了?”
锦囊上绣着对戏水鸳鸯,针脚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认真劲儿。许凌想起自己小时候给许文绣荷包,也是这般笨拙,忍不住笑:“挺好的,情意到了就行。”
正说着,顾泽从外间进来,许晴忙收敛了顽态,规规矩矩行礼:“见过姐夫。”
顾泽点点头,目光落在那箱衣裳上,随口道:“许家送来的?”
“是呢姐夫,”许晴抢着回话,“娘特意让人给姐姐做的,说回府时要风风光光的。”她眼珠一转,又道,“姐夫,我听说你要陪姐姐一起回府?到时候可得跟我说说,三哥小时候往你靴子里塞石子的事,我总缠着他讲,他都不肯说!”
顾泽嘴角抽了抽,瞥了眼强忍着笑的许凌,板起脸:“小孩子家,别总打听这些。”却也没真的动气。
许晴吐了吐舌头,知道见好就收,又坐了会儿便告辞了。临走时还不忘回头叮嘱:“姐姐,明日我来接你府里的嬷嬷呀!”
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许凌心里暖意融融。这四妹虽是庶出,却凭着一股机灵劲儿在许家活得自在,也总爱往她跟前凑,像道明媚的光,驱散了不少深宅里的沉闷。
“倒是个活泼的。”顾泽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许凌回头,见他正看着那箱衣裳,忽然道:“那件石青色的常服不错,配你的玉带正好。”
顾泽挑眉:“你替我挑?”
“总不能让你穿着戎装去喝喜酒。”许凌别过脸,耳根微红,“免得吓坏了新媳妇。”
烛火摇曳,映着两人眼底的笑意,空气里仿佛也染上了几分即将赴宴的轻快。
晋王府的晨露还凝在芭蕉叶上时,蒋佳已坐在了账房里。青禾捧着厚厚一摞账簿,指尖划过其中一本:“小姐,这是上月采买的明细,许姑娘院里的月钱比往常多支了三成,说是添了些新首饰。”
蒋佳翻开账簿,笔尖在“赤金嵌宝步摇”那一行停住。许芷涵昨日刚来过,鬓边插的正是这支步摇,当时她只当没看见,原来竟是用王府的月钱添置的。
“记下吧。”她淡淡道,“往后各院的采买需经我过目,单笔超过五十两的,让管事亲自来回话。”
青禾有些担忧:“这会不会太得罪人?许姑娘那边怕是要闹。”
“闹便闹。”蒋佳合上账簿,目光落在窗外那株新栽的玉兰上——那是她嫁过来时,父亲托人从岭南捎来的花苗,如今已抽出新芽,“王府的银钱不是流水,该花在正途上,而非供人攀比斗富。”
正说着,外头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夹杂着许芷涵的怒骂:“这点心是喂狗的吗?连王府的规矩都不懂!”
蒋佳放下笔,起身往外走。只见庭院里,许芷涵正指着个小丫鬟训斥,地上散落着青瓷碎片,几块桂花糕滚在泥里。
“妹妹这是怎么了?”蒋佳站在廊下,语气平静。
许芷涵见了她,火气更盛:“姐姐来得正好!你瞧瞧你调教的人,竟敢给我上馊掉的点心!是不是觉得我好欺负?”
那小丫鬟吓得跪在地上,浑身发抖:“回王妃,点心是今早刚做的,绝没有馊……”
“还敢顶嘴!”许芷涵抬脚就要踹,却被蒋佳拦住。
“妹妹息怒。”蒋佳扶起小丫鬟,“若是点心有问题,该罚厨子;若是下人怠慢,该查管事。何必跟个小丫头置气,失了身份。”她转向青禾,“去把今日的点心取来,让许姑娘验验。”
青禾很快端来一碟桂花糕,热气腾腾,香气扑鼻。许芷涵看着那碟点心,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本想借题发挥,让蒋佳难堪,没料到对方竟如此滴水不漏。
“许是我闻错了。”她强撑着道,拂袖就要走。
“妹妹留步。”蒋佳叫住她,目光落在她腰间的香囊上,“这香囊的绣工倒是别致,只是针脚松了些,怕是用不久。府里的绣娘手艺不错,妹妹若不嫌弃,明日让她们来给你重绣一个?”
那香囊是晋王昨日送的,许芷涵本想在蒋佳面前炫耀,此刻却被点出绣工粗糙,脸上顿时挂不住,咬着牙道:“不必了!王爷送的东西,再不好我也当宝贝。”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青禾松了口气:“小姐,您这一招可真妙。”
蒋佳却没笑,只是弯腰拾起一块没沾泥的桂花糕,放在鼻尖轻嗅。这味道让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总爱带她去西市的糕饼铺,说等她及笄了,就请最好的师傅给她做嫁妆里的喜糕。
“把地上收拾干净吧。”她轻声道,转身回了账房。
账簿上的数字密密麻麻,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这座王府。蒋佳知道,要查清父亲的冤案,就得先在这网里站稳脚跟。许芷涵的刁难也好,晋王的冷待也罢,不过是这棋局里的棋子,她既要守好自己的阵脚,更要一步步看清藏在棋子后的那双手。
窗外的玉兰叶被风拂得轻响,蒋佳提笔在账簿上落下自己的名字,字迹清劲,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沉沉压在晋王府的飞檐上。蒋佳刚卸了钗环,青禾正为她解开衣襟的盘扣,院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沉重得像要踏碎这满院的寂静。
“王爷?”青禾惊了一下,慌忙要退出去,却被晋王挥手喝止:“都下去。”
侍女们噤若寒蝉地退了出去,房门“吱呀”一声关上,将一室的烛火与外头的夜色隔绝开来。晋王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眼神浑浊地盯着蒋佳,一步步逼近。
蒋佳下意识地后退,后背抵在了冰冷的妆台边缘,铜镜里映出她骤然发白的脸。“王爷深夜前来,有何要事?”她强作镇定,指尖却紧紧攥住了衣襟。
“要事?”晋王冷笑一声,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力道比那日拜堂后更重,“你是本王的王妃,夫妻间能有什么要事?”他的气息喷在她脸上,带着酒气的灼热,“还是说,你心里根本没把自己当晋王府的人?”
“王爷醉了。”蒋佳偏头想躲开,却被他更紧地捏住,“我让人备醒酒汤……”
“不必了。”晋王猛地将她拽进怀里,锦缎的衣料摩擦着她的肌肤,带着不容抗拒的蛮横,“陛下赐婚,你嫁进了这王府,就该守王府的规矩。难不成还想守着你那罪臣父亲的骨气,给本王立贞节牌坊?”
蒋佳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挣扎起来:“我父亲不是罪臣!王爷若只是为了羞辱我,大可不必如此!”
“羞辱?”晋王将她按在床榻上,烛火在他眼中跳动着疯狂的光,“本王让你做王妃,是抬举你!你以为许芷涵为何斗不过你?不是因为你有多能耐,是因为你占着这正妃的名分!”他的手扯开她的衣襟,冰冷的指尖触到肌肤,蒋佳浑身一颤,泪水终于忍不住涌了上来。
她想起父亲临行前的眼神,想起自己嫁入王府的初衷,那些支撑着她在冷遇中挺直脊梁的信念,此刻在这粗暴的对待下摇摇欲坠。“放开我……”她的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颤抖。
晋王却像没听见,吻粗暴地落下来,带着酒气和恨意。蒋佳闭上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腥味在舌尖弥漫开来。她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彻底碎了——不是她的清白,是她对这桩婚事最后一点微薄的期许。
不知过了多久,晋王终于停下动作,喘着气倒在一旁。烛火摇曳,照见蒋佳凌乱的衣襟和脸上未干的泪痕,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悔意,又很快被冷硬取代。
“记住你的身份。”他丢下这句话,起身披上外衣,摔门而去。
房门关上的瞬间,蒋佳猛地坐起身,将自己缩成一团。青禾在外头听见动静,焦急地敲门:“小姐,您没事吧?”
“我没事。”蒋佳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她抬手抹掉眼泪,指尖触到冰凉的玉佩——那半块刻着“忠”字的玉佩,还紧紧攥在手心。
是啊,她不能有事。父亲还在岭南等着她洗刷冤屈,她不能被这点屈辱打垮。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她苍白的脸上。蒋佳缓缓松开手,看着掌心深深的掐痕,眼神一点点变得坚定。晋王以为这样就能驯服她?他错了。这晋王府的路就算再难走,她也会一步步走下去,哪怕浑身是伤,也要走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她慢慢起身,走到妆台前,对着铜镜重新绾发。镜中的女子眼底带着红丝,却再没有半分泪意,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