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说来就来,铜钱大的雨点砸在醉仙居的飞檐上,将满街喧嚣泡得发闷。柴安攥着若雪的手腕往巷口跑时,她发间的木樨花簪子被风刮落,滚进青石板缝里——像极了五年前那个同样潮湿的夜,她被塞进马车时,他追着车跑掉的那只绣花鞋。
「当年你为何不告诉我?」柴安将她护在老字号油伞下,伞骨上刻着的木樨花被雨水浸得发亮,正是她十六岁生辰时送他的。他指尖捏住她被雨打湿的袖口,看见那道浅褐色的疤——那是她替他挡住茶楼上掉落的雕花窗棂时留的,「我找遍了汴京的绣坊、茶寮,甚至扮成货郎去城郊庄子蹲守,你却连封信都不肯留。」
若雪望着伞面上晕开的水痕,忽然想起柴娘子那日塞给她的那张地契,还有那句压低的警告:「想要柴家平安,就别再缠着我儿。你以为那场火烧了苏家老宅,就真的没人记得『雪月楼』的旧事了?」她指甲掐进掌心,将到嘴边的「我也想你」碾成了叹息:「安哥哥如今是汴京茶商新秀,不该与我这...」
「与你什么?」柴安忽然倾身,伞沿的水珠滴在她手背上,竟比他眼中的光还要烫,「与你是我从七岁起就刻在茶饼上的名字?是我在醉仙居后园种满的木樨树?还是...」他忽然从内襟掏出个油皮纸包,展开来是片压得极平整的桂花——颜色早已褪成浅黄,却还固执地透着股子甜,「是你走后,我每年秋天都要攒满一匣子的『无用之物』?」
若雪猛地抬头,撞进他眼底翻涌的潮。她忽然想起十四岁那年,他偷偷带她去看中秋灯会,在汴河画舫上替她描眉,笔尖蹭到她眉峰时说:「若雪的眉形像片落雪,等我以后开了茶馆,就用你的名字做招牌。」可后来招牌挂出来时,「雪」字旁边却多了朵木樨花——他说,那是怕她找不到回家的路。
「安哥哥可知,」她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片枯花,雨水顺着指缝滴在他掌心,「我在城郊庄子里,每天都要隔着篱笆,望醉仙居的旗幡。」她忽然笑了,笑得睫毛上凝着水珠,「你新置的那套『松风』茶炉,是卯时三刻开的火;每月初三必去茶市,总爱买城西王老头的茉莉青饼;还有后园那口老井...」她忽然顿住,看见柴安瞳孔骤缩——那口井栏上,至今还留着他们儿时刻下的「安」「雪」二字,被青苔盖了一半。
「你见过我。」柴安喉结滚动,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按在自己左胸,隔着湿透的衣料,她摸到块硌人的硬物——是个银质小匣子,开盖时发出清响,里面躺着半块碎玉,「三个月前,醉仙居来了个戴斗笠的茶客,点了盏『雪水烹茶』,却在茶盏底留了片木樨花瓣。」他掏出那半块玉,与她袖中滑落的玉佩严丝合缝,「这是当年我从火场里抢出来的,你娘留给你的东西。」
雨声突然静了。若雪盯着那对合璧的玉佩,只见内侧刻着细小的铭文:「雪月交辉,茶香永继」——正是她爹常挂在嘴边的话。她忽然想起柴娘子提到的「大火」,想起自己醒来时浑身的灼伤,还有床头那碗总带着苦杏仁味的药汤——原来那些年喝的「安神汤」,竟是柴安偷偷让来福换的,怕她梦见火场的惨状。
「我娘临终前说...」她声音发颤,指尖抚过玉佩边缘的焦痕,「说要找姓柴的...」话未说完,巷口突然传来灯笼破裂的声响。康宁举着半盏灭了的灯笼站在雨里,鬓角的珠花滴着水,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复杂:「原来『雪月楼』的后人,竟躲在柴家茶寮里扮可怜。」她冷笑一声,甩袖抖落伞上的水,「可你们知道吗?当年那场火,柴家可是出了力的。」
柴安猛地转身,伞骨在风中发出脆响:「你胡说!我爹生前最敬重苏伯父,怎么可能...」
「敬重?」康宁掏出张泛黄的契书,在雨中展开时,「啪」地甩在青石板上,「看看吧,柴家当年用三箱龙凤团茶,换了『雪月楼』的秘方。结果秘方到手,火就烧起来了。」她盯着若雪发白的脸,忽然笑了,笑得比雨声还凉,「苏姑娘,你以为柴娘子为何死活不让你进门?当年她可是亲手递了那三箱茶给你爹的。」
若雪觉得眼前发晕。她想起柴娘子每次看见她时,眼底闪过的慌乱,想起那些年喝的药汤里,若有若无的茶香——原来不是安神,是怕她想起旧事。脚下一滑,她踉跄着撞进柴安怀里,却听见他胸腔里传来闷闷的响,像是什么东西碎了。
「不可能。」柴安蹲下身捡起契书,雨水顺着额发滴在字迹上,「我爹临终前说,苏家的火...」他忽然顿住,看见契书背面歪歪扭扭的小字,是孩童的笔迹:「安哥哥别怕,若雪帮你藏起来了。」那是七岁的她,替偷拿爹账本的他打掩护时,偷偷写的。
巷口传来车马声。柴娘子撑着朱漆伞站在雨幕里,鎏金步摇上的珍珠掉了一颗,滚进若雪脚边的水洼:「既然都知道了,」她盯着那对合璧的玉佩,声音发颤,「就该明白,你们俩这辈子...」
「我只明白一件事。」柴安忽然将若雪护在身后,油伞往她那边倾了倾,自己半边身子浸在雨里,「当年我爹让我刻在井栏上的字,从来没改过。」他忽然扯开衣领,露出锁骨下方的朱砂痣——形状竟与若雪腕间的胎记一模一样,「苏若雪,你记着,柴家欠你的,我用一辈子还。但你这儿...」他指尖点了点自己的心口,「只能欠我的。」
若雪忽然想起小时候,他总说「我保护你」。那时她以为是孩童戏言,却不知这三个字,竟被他刻进了骨血。雨越下越大,她忽然伸手握住他的手,将那对玉佩塞进他掌心:「安哥哥,当年你替我抢出半块玉,如今...」她抬头望进他眼里,看见自己的倒影,还有他眼底跳动的光,「该换我陪你,查清当年的火,到底是谁放的了。」
柴娘子踉跄后退,伞柄撞在墙上。康宁盯着两人交握的手,忽然冷笑一声,转身消失在雨幕里。巷口的灯笼忽明忽暗,照见柴安发间沾着的木樨花瓣——那是方才她替他拂开额发时,不小心沾上的。
「先回醉仙居。」柴安脱下外衫披在她肩上,布料上还带着他的体温,「来福说你住在城西客栈,那地方漏雨。」他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个小瓷瓶,「你当年留给我的木樨香膏,我一直收着...」话未说完,却见若雪指尖抚过他腕间的红绳——那是她走时落在床头的,他却系了五年。
雨幕中,两人并肩往回走。柴安的鞋尖碾过青石板,忽然想起七岁那年,她蹲在井栏边替他捡掉落的茶饼,发间沾了满身木樨花。那时他想,这姑娘身上的香,怕是要缠他一辈子了。却没想到,这一缠,竟从青梅竹马,缠成了生死与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