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居后园的木香花架下,柴安正用竹帚扫着石板路——这是若雪当年说「喜欢踩在干净的青石板上听茶筅响」时,他养成的习惯。她抱着包袱站在月洞门边,看见窗纸上映着的剪影:少年时总爱歪戴的幞头换成了玉冠,袖口却还留着她缝的木樨花补丁——那是十六岁那年,他为了帮她捡风筝,扯破了新做的湖蓝长衫。
「住东厢房。」柴安接过她的包袱,指尖触到里面硬邦邦的物件——是那半块合璧的玉佩。他推开房门,樟木香混着淡得几乎闻不到的龙脑香涌出来,墙上挂着的《雪夜烹茶图》正是她爹当年送柴父的贺礼,画角被细心补过,用的是她最爱的月白色绢布,「床榻换了新的藤席,帐子是你说过的冰纨纱...」他忽然顿住,看见她盯着案头那只描金茶奁——里面装着的,是她走时落下的螺子黛。
若雪指尖抚过茶奁边缘的磕痕,那是七岁那年,他举着茶奁追她,不小心撞在门框上磕的。「你留着这些做什么?」她声音发哑,看见妆镜旁压着张泛黄的纸,是她十二岁时随手画的木樨花,旁边用歪扭的字迹写着:「若雪画的花,比先生教的茶图好看千倍。」
柴安别过脸去,耳尖通红:「不过是...顺手收着。」他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个锦盒,里面躺着支新打的木樨花簪,花蕊处嵌着粒细小的珍珠,「当年你丢了的那支...我照着刻了十支,这支最像。」
话音未落,后园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柴娘子攥着碎掉的茶盏站在游廊下,鎏金护甲掐进掌心:「你竟让她住东厢房?那是你爹生前...」
「爹生前总说,东厢房的日照最适合晒茶饼。」柴安打断她,指尖轻轻碰了碰若雪的手背,「何况若雪懂茶,比任何人都该住在这儿。」他忽然看见母亲袖中露出的半页纸,正是昨夜康宁甩在雨里的契书,「娘,当年那三箱龙凤团茶...」
「够了!」柴娘子转身就走,步摇上的珍珠又掉了一颗,滚进木香花丛里。若雪盯着她踉跄的背影,忽然想起方才在妆镜里看见的——柴安的朱砂痣,竟与她腕间胎记的形状,像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子时三刻,醉仙居的茶柜发出「咔嗒」轻响。柴安按着若雪指尖点的位置,从第三层隔板下抠出个暗格,里面躺着本牛皮封皮的账本,边角染着茶渍,正是他爹临终前握在手里的那本。「爹说过,真正的账,从来不在明面上。」他翻开内页,忽然愣住——第七页夹着片干枯的茉莉花瓣,是若雪十五岁生辰时别在他衣襟上的。
若雪凑近了看,只见账本里记着的「茶器损耗」「茶叶受潮」等条目下,竟藏着细小的蝇头小字:「壬戌年冬,雪月楼遭劫,老苏将秘方封入茶饼...」她指尖猛地顿住,看见下一行写着:「柴某愧对故友,唯有以子抵誓,安儿与雪娘,当以茶香续缘。」
「以子抵誓...」柴安喃喃重复,忽然想起小时候,爹总让他给若雪送「安胎药」——原来那不是给母亲的,是给怀着若雪的苏夫人。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将那处胎记与自己的朱砂痣并在一起,在烛火下竟映出个完整的「安雪」二字,「你娘和我娘...当年是闺中密友?」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瓦当轻响。若雪刚要抬头,却被柴安按进怀里——他身上带着淡淡的龙涎香,混着她熟悉的茶气,比当年躲在柴家库房偷喝的桂花酿还要烫。「别出声。」他贴着她耳边低语,指尖摸到她发间的木樨花簪,忽然想起方才替她梳头时,看见的后颈红痕——那是小时候他拿朱砂笔,偷偷给她画的「小雪花」。
屋顶的脚步声渐远。柴安松开手时,才发现两人靠得极近,他的鼻尖几乎蹭到她的唇。烛芯「噼啪」爆响,映得她眼底波光流转,像极了那年汴河灯会上,他在她眸中看见的月亮。「若雪...」他喉结滚动,指尖轻轻擦过她唇畔的茶渍,「当年在画舫上,我想亲你...」
话未说完,门忽然「吱呀」推开条缝。柴娘子举着烛台站在门口,烛光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落在账本上的「雪月楼秘方」几字上,竟像道血痕。「你们果然在查当年的事。」她声音发颤,烛泪滴在青石板上,凝成蜡珠,「可你们知道吗?那秘方里藏着...」
「娘想说的,是『雪月霜』吧?」康宁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她身着夜行衣,腰间别着的短刀上染着血——正是方才屋顶那人的。她甩下块带血的帕子,上面绣着半朵木樨花,「当年苏伯父用龙凤团茶混着雪水,制出能让人忘记前尘的『雪月霜』,可惜这秘方还没捂热,就被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她盯着若雪发白的脸,忽然笑了,「不过没关系,现在有正主在,咱们可以重新...」
「住口!」柴安猛地合上账本,将若雪护在身后。他看见母亲踉跄着扶住门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道疤,竟与若雪虎口的烫伤一模一样。忽然间,他想起小时候偷听到的对话:母亲总说「雪娘的孩子不能出事」,原来不是怕苏家报复,是...
「当年那场火,是我点的。」柴娘子忽然跪了下来,鎏金步摇滚落在地,「可我没想烧死老苏!我只是想...想毁掉『雪月霜』的秘方,免得它被有心人拿去害人!」她抬头望着若雪,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哀求,「你娘临终前托我照顾你,我却...我把你送去庄子,是怕你看见我这张脸,想起你爹浑身是火的样子...」
若雪觉得眼前发晕。她终于明白为何每次喝药时,总能尝到若有若无的茶香——那是母亲生前最爱的茉莉青饼味道,是柴娘子用这种方式,偷偷跟她道歉。脚下一软,她跌坐在椅子上,却碰到账本里掉出的半张纸,上面是父亲的字迹:「雪娘勿念,安儿与雪儿,定能解此劫。」
「解劫...」柴安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塞给他的茶饼,此刻正藏在醉仙居的茶仓里。他忽然握住若雪的手,指尖相扣时,竟听见窗外传来更声——三更天,该是烹雪茶的时辰了。「走,去茶仓。」他忽然笑了,笑得眼尾泛红,像极了那年在井栏边,说「我保护你」的小少爷,「当年爹把秘方封进茶饼,如今该由我们...」
话未说完,忽闻前堂传来喧哗。来福跌跌撞撞跑进来,脸上带着血痕:「少爷!不好了!茶商们砸了招牌,说...说『雪月楼』的妖女回来了,要烧死咱们!」
若雪猛地抬头,看见窗外映着通红的火光——不知何时,醉仙居的灯笼全被换成了白色,上面写着「还我茶香」四个血字。柴安忽然将她护在怀里,往茶仓方向跑,却在转角处看见康宁举着长嘴铜壶,壶嘴喷出的不是茶汤,而是...
「是迷药!」若雪嗅见空气中的甜腻味,忽然想起方才查账时,茶盏里那丝不对劲的香气。她猛地推开柴安,自己却被迷烟呛得咳嗽,朦胧中看见柴娘子扑过来,用身体替她挡住了铜壶喷出的水雾——那身月白色长裙,竟与记忆中母亲火场里的衣衫,一模一样。
「娘!」柴安接住倒下的母亲,看见她掌心攥着的半块玉佩——正是当年若雪娘留给她的信物。若雪踉跄着爬过去,握住柴娘子的手,听见她气若游丝:「秘方...在茶仓第三排...雪水...」话未说完,便晕了过去。
前堂的砸门声越来越近。柴安忽然抱起若雪,往茶仓狂奔。月光透过瓦缝照进来,映得满仓茶饼泛着青白光泽——其中一饼边缘刻着木樨花,正是父亲临终前叮嘱他「永远别喝」的那饼。
「若雪,当年爹说,这饼茶要等『雪月交辉』时才能开。」柴安掏出那对合璧的玉佩,按在茶饼中央,忽然听见「咔嗒」轻响,饼心竟露出个暗格,里面躺着卷泛黄的纸,正是「雪月霜」的秘方,「现在...月亮在这儿,雪在这儿,而我...」他忽然低头吻住她的唇,带着茶饼上的雪水味,还有藏了十年的木樨香,「终于等到你了。」
若雪闭上眼,听见窗外的火光里,有人喊着「救火」,有人喊着「抓妖女」,可她掌心攥着的,是柴安温热的手,还有那块刻着「安雪」的玉佩。原来有些缘分,早在七岁那年捡桂花糖时就定了——他捡的是糖,她捡的,却是这辈子都躲不开的,他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