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五年的重阳宫宴,设在万寿山的排云殿。秋高气爽,漫山红叶如燃,映得琉璃瓦都染上了层暖意。苏婉凝坐在西侧的嫔妃席上,一身藕荷色宫装,裙摆绣着暗纹的菊花,头上簪着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叮咚作响。
她的目光越过歌舞升平的大殿,落在东侧的朝臣之列。傅恒穿着石青色的蟒袍,腰间系着玉带,正与身旁的大臣低声交谈。自去年凯旋归来,他便因战功被封为一等忠勇公,成了朝堂上最炙手可热的年轻勋贵。可他看向她的眼神,却比塞外的寒风还要冷。
宴席上,皇上兴致颇高,指着殿外的红叶笑道:“如此美景,当浮一大白。傅恒刚从边关回来,想必最懂这秋日豪情,不如为朕舞剑助兴?”
傅恒起身领命,解下腰间佩剑,走到殿中。剑光起时,带起一阵凌厉的风,卷起地上的几片红叶,在他周身翻飞。他的动作干脆利落,剑气纵横,少年时的青涩早已被沙场的风霜磨成了沉稳,每一个转身、每一次挥剑,都透着杀伐决断的英气。
婉凝望着那道在剑光中穿梭的身影,恍惚间又回到了京郊的别院。那时傅恒刚学剑法,总爱在后院的空地上练习,她便搬个小板凳坐在廊下看,每当他耍得兴起,便会摘下一朵刚开的蔷薇,用剑尖挑着送到她面前,笑着说:“婉凝妹妹,你看我这招如何?”
那时的剑光里没有血雨腥风,只有少年的意气风发和藏在眼底的温柔。可如今,这柄剑沾染了太多鲜血,也隔开了他们之间所有的过往。
傅恒收剑行礼时,目光无意间扫过婉凝,却在触及她眼底的恍惚时迅速移开,仿佛那是不该多看的禁地。婉凝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起来。她连忙低下头,端起酒杯掩饰自己的失态,杯中的酒微凉,顺着喉咙滑下,却暖不了心底的寒意。
宴席散后,婉凝在宫女的搀扶下往山下走。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铺满红叶的石板路上,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走到半山腰的转角处,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她回头一看,竟是傅恒。
他站在石阶下,手里拿着一支折断的红叶,叶片边缘还沾着露水。“娘娘的步摇掉了。”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弯腰将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放在旁边的石桌上,正是刚才宴席上她不慎掉落的那支。
婉凝看着那支步摇,指尖微微颤抖:“多谢大人。”
“娘娘不必客气。”傅恒站起身,目光落在她发间——那里如今簪着一支新的玉簪,是皇上昨日赏赐的和田暖玉,雕着并蒂莲的纹样,“皇上对娘娘宠爱有加,娘娘应当珍惜。”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刀,狠狠插进婉凝的心里。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喉头哽咽:“傅恒,你当真……如此恨我?”
傅恒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冰冷:“娘娘说笑了,臣不敢。只是君臣有别,后宫与前朝本就该泾渭分明,娘娘身为皇妃,更应懂得避嫌。”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何况,臣早已不是当年的富察·傅恒,娘娘也不是当年的苏婉凝了。”
婉凝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是啊,他们都变了。他成了战功赫赫的忠勇公,她成了深宫中的婉妃,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宫墙,还有血海深仇——当年父亲被构陷,虽然后来沉冤得雪,可苏家的荣耀早已化为乌有,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如今坐在龙椅上的皇上。
“你走吧。”婉凝别过头,声音沙哑,“以后不必再来见我。”
傅恒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他的脚步很快,背影决绝,没有丝毫留恋。婉凝看着他消失在红叶深处的身影,终于蹲下身,捂住嘴失声痛哭。风吹过山谷,卷起满地红叶,像一场盛大的祭奠,埋葬了他们所有的青梅竹马和年少情深。
回到宫中时,夜已深了。婉凝坐在梳妆台前,摘下头上的珠翠,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镜中的女子容颜依旧,可眼底的光彩却早已熄灭,只剩下无尽的落寞。她从妆盒最底层拿出一个小小的锦袋,里面装着半片干枯的蔷薇花瓣,那是当年傅恒用剑挑给她的,她一直珍藏着,如今却已失去了所有的香气。
更漏滴答,夜色渐浓。婉凝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想起傅恒刚才的话,想起他冰冷的眼神,心里像被掏空了一般。她知道自己不该再贪恋过去,可那段青梅竹马的时光,像刻在骨头上的印记,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去。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地上,像一层薄薄的寒霜。婉凝望着那片月光,突然想起傅恒出征前,她托人送去的那包伤药。据说他在战场上中箭昏迷,全靠那药吊着一口气才撑到太医赶来。可他醒来后,却把药包扔了,说“不敢受娘娘如此厚爱”。
原来,连最后一点念想,他都不肯给她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