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九年的上元节,紫禁城处处张灯结彩,宫灯映着白雪,红墙下的积雪被染上暖融融的光晕。苏婉凝却在承乾宫的偏殿里抄着《金刚经》,烛火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飘落的枯叶。
自三年前那场雪夜求情后,她便真的应了承诺,极少踏出承乾宫。皇上虽偶有探望,却总带着审视的目光,那份看似温存的宠爱里,藏着挥之不去的猜忌。而傅恒,自禁足结束后便主动请缨镇守边关,三年来再未踏足京城,仿佛这座宫城连同城里的人,都成了他避之不及的劫难。
“娘娘,御膳房送来了元宵,是您爱吃的芝麻馅。”若竹端着食盒走进来,轻声道,“听说今年的灯会格外热闹,各宫都去御花园赏灯了,要不咱们也去走走?”
婉凝放下笔,指尖在泛黄的经卷上轻轻摩挲,那里有她抄了无数遍的句子:“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她淡淡摇头:“不去了,这经卷还没抄完。”
若竹看着她日渐清瘦的身影,终究是叹了口气。这三年来,娘娘的话越来越少,常常对着窗外的梅花一看就是一下午,眼底的光一点点熄灭,像被寒雪冻住的湖面。
深夜时分,婉凝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打开门,竟是皇上身边的总管太监李德全,他脸色凝重,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娘娘,边关急报,傅大人……傅大人在平定准噶尔余孽时中了埋伏,身受重伤,恐怕……恐怕不行了。”
婉凝只觉得天旋地转,手中的烛台“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烛火在冰冷的地砖上挣扎了几下,终究还是灭了。“你说什么?”她抓住李德全的衣袖,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你再说一遍!”
“傅大人……危在旦夕,皇上已经派了太医连夜赶去,可边关太远,恐怕……”李德全的声音越来越低,“皇上让奴才来问问娘娘,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傅大人。”
婉凝的世界瞬间崩塌了。她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却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她想起傅恒出征前最后一次见她,他站在宫墙下,雪花落在他的肩头,眼神冰冷如霜,说“君臣有别,不必再见”。那时她以为只是寻常的分别,却没想到,那竟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
“我要去边关。”婉凝猛地抓住李德全的手,眼神带着一丝疯狂的执拗,“李总管,求你帮我,我要去见他最后一面。”
李德全吓得连忙摆手:“娘娘万万不可!后宫嫔妃不得踏出宫门半步,这是祖宗家法,奴才不敢违抗啊!”
婉凝颓然松开手,泪水汹涌而出。她知道自己不能去,这宫墙困住了她的人,也困住了她的命。她跌跌撞撞地跑回内殿,从妆盒最底层翻出一个锦盒,里面装着那半支修好的梅花簪——当年玉簪断裂后,她悄悄托人送去修复,却终究没能再送给他。
“把这个给他。”婉凝将锦盒塞进李德全手中,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告诉他……不必等了。”
李德全接过锦盒,匆匆离去。婉凝坐在冰冷的地上,看着窗外的白雪,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她想起十五岁那年的梅树下,傅恒将这支簪子簪在她发间,说“等我立了功,就用八抬大轿娶你”;想起他出征前在雪地里执剑起舞,剑光里藏着未说出口的牵挂;想起他为了拒绝赐婚跪在雪地里,背脊挺得像永不弯折的青松。
原来所有的等待,所有的坚守,终究抵不过命运的捉弄。朱墙高耸,隔断的不仅是他们的人,还有他们的命。
三个月后,边关传来消息,傅恒终究没能撑过去,殁于军中,年仅二十五岁。据说他临终前一直攥着一支断裂的梅花簪,嘴里反复念着“婉凝”的名字。
消息传到宫中时,婉凝正在修剪窗前的红梅。听到消息的瞬间,她手中的剪刀掉在地上,鲜血顺着指尖滴落,染红了洁白的雪,也染红了那朵刚开的梅花。她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站在梅树下,一站就是一整天。
那天晚上,承乾宫燃起了一场大火,火光映红了半个紫禁城。等火势被扑灭时,偏殿已经化为灰烬,只在废墟中找到一具烧焦的尸体,手中紧紧攥着半片干枯的梅花瓣。
皇上得知消息后,沉默了许久,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追封苏婉凝为“慧烈贵妃”,以贵妃之礼厚葬。
多年后,有人在富察府的旧物中发现一封未寄出的信,是傅恒临终前写的。信上只有一句话:“朱墙雪落,梅花开谢,此生未能与你同归,来世……愿你我生于寻常人家,再无别离。”
而那支断裂的梅花簪,最终被埋在了慧烈贵妃的墓中,与她的骨灰相伴。每年冬天,墓前总会开出一片红梅,雪落时分,暗香浮动,像极了当年京郊别院的梅香,只是再也等不到那个摘梅的少年,和那个等梅的少女。朱墙依旧,白雪纷飞,只留下一段未完的旧梦,在岁月中化为灰烬,随风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