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残月西斜时，两面宿傩拖着伤腿回到村子。村口老槐树下，隼人正就着月光擦拭短刀，刀锋映出他耳后狰狞的旧疤。

第

宿傩顿住脚步。晚风卷起他染血的衣襟，伤口处的龙血膏沁出丝丝凉意。自从遇见望川兄妹，他总觉得自己像被蛛网缠住的飞虫，越是挣扎，那些金丝银线就缠得越紧。

“你怎么知道？”宿傩在石碾上坐下，腰间的翡翠坠子硌得生疼。自从昨夜汐子将红绳系在他腰间，这枚温润的玉石便成了他最隐秘的心事。

隼人嗤笑一声，短刀入鞘时发出清越的鸣响：“整个东市都在传，望川家的小女儿天天往破庙里钻。”他拾起脚边酒葫芦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间，月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投下阴影，“那丫头发间的金铃，响遍了半座城。”

宿傩猛地攥紧石碾边缘。记忆里，汐子蹦跳时金铃叮咚的声响，总混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药香，此刻却化作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他突然想起昨夜那个举着鬼面灯笼的武士，当时对方冷笑的那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或许早有深意。

“望川家......”隼人将酒葫芦抛过来，浑浊的酒液在陶瓮里晃出细碎的波纹，“你知道他们后院那株百年绯樱吗？每逢花开，整个京都的贵族都要挤破头去赏。”他仰头望着树冠间漏下的月光，声音突然变得很轻，“我第一次见到望川家三小姐，就是在那棵树下。”

宿傩呛了口酒，剧烈的咳嗽震得伤口发疼。隼人从未提起过喜欢的姑娘，在他印象里，这个总叼着草叶的少年眼里只有刀刃和酒。此刻对方凝视月光的模样，竟让他想起汐子专注涂抹药膏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的蝴蝶翅膀般的阴影。

“三年前的春日祭。”隼人摩挲着刀柄上的缠绳，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我混进望川府偷东西，翻墙时看见她在樱树下起舞。绯色花瓣落满她的广袖，金步摇在发间晃出碎光......”他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自嘲，“我当时就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宿傩望着好友耳后的伤疤。那是去年与人械斗时留下的，当时隼人被砍得血肉模糊，却仍死死攥着抢来的钱袋。此刻月光下，那道狰狞的疤痕与他眼底温柔的神色格格不入，却又莫名地契合。

“后来呢？”宿傩将酒葫芦重重搁在石碾上。他想起汐子腕间的羊脂玉镯，想起她兄长腰间价值连城的玉佩，突然觉得喉咙发紧。在那个连饭都吃不饱的破庙里，他们用着最名贵的药材，穿着最华美的绸缎，仿佛生来就该被众人仰望。

隼人捡起块石子投向槐树，惊起栖息的夜枭。“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望川家最受宠的三小姐。”他声音里的温度渐渐消散，“有次在街上偶遇，她带着侍女从马车里探出头，我才看清她耳坠上的东珠——比我偷过最值钱的夜明珠还大。”

夜风卷起满地枯叶，在两人脚边打着旋。宿傩想起昨夜那个举着九节鞭的少年，想起他擦拭血污时嫌弃的表情。望川家的公子小姐们，连杀人都带着与生俱来的优雅，与他们这些在阴沟里讨生活的人，终究是两个世界的生物。

“但你知道吗？”隼人突然转身，眼里燃着让宿傩陌生的光，“那天她认出我了。”他摸出贴身藏着的香囊，绣着并蒂莲的绸缎已经磨得起毛，“她隔着车帘塞给我这个，说‘上次翻墙摔得不轻吧’。”

宿傩盯着那个褪色的香囊。布料上金线绣的莲花，与汐子裙摆上的花纹如出一辙。原来望川家的姑娘们，连施舍善意都带着贵族特有的精致。他想起汐子把西域进贡的果子塞进他手里时，眼睛亮得像缀满星辰的模样，突然觉得胸口发闷。

“我知道我们不是一路人。”隼人将香囊贴在心口，粗糙的指腹抚过磨破的边角，“可每次看见望川家的马车经过，我还是忍不住想......”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融入呼啸的风声里。

宿傩站起身，腰间的翡翠坠子随着动作轻晃。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三长两短，正是丑时三刻。他突然想起汐子说过，阿婆要教她做能让伤口立刻好的神药。那个总蹦蹦跳跳的女孩，此刻或许正倚在雕花窗前，发间金铃随着夜风轻响。

“明天我要去接个活。”隼人将短刀插进靴筒，身影隐入槐树的阴影里，“城西赌场的护院，工钱是平时的三倍。”他回头时，月光照亮半边脸，耳后的伤疤泛着青白，“望川府下个月要办赏樱宴，听说三小姐会献舞。”

宿傩望着好友渐行渐远的背影，突然觉得夜风刺骨。他摸出怀里的翡翠坠子，冰凉的玉石上还残留着汐子的体温。破庙里的鎏金器皿、西域进贡的果子、价值连城的玉佩，那些曾让他心动的温暖，此刻都化作横亘在眼前的天堑。

回到破旧的茅屋，宿傩躺在漏风的草席上。屋顶的月光斑驳地洒在翡翠坠子上，映出深浅不一的绿。他想起隼人说起望川家三小姐时眼底的光，想起那个褪色的香囊，突然明白有些喜欢，从一开始就是飞蛾扑火。

窗外传来金铃的声响，清脆得如同昨夜。宿傩猛地坐起身，却只看见空荡荡的街巷。或许那只是风声，又或许，是他心底对那抹樱色身影的执念。他握紧腰间的红绳，在黑暗中闭上眼，任由伤口的疼痛与复杂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有些故事，从相遇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在现实与虚幻间纠缠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