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七日断肠
长江水浪拍打着堤岸,发出沉闷的轰响。沐仙儿站在礁石上,任凭水花溅湿裙角,眼睛死死盯着湍急的江面。这已经是第七天了。
"小姐,回去吧。"苏掌柜撑着伞走近,声音里满是心疼,"渔帮的弟兄们搜遍了上下游二十里,真的没有..."
"再等等。"沐仙儿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出原音。七天来,她不眠不休,沿着江岸走了不知多少里路,问遍了每一个渔夫,查看了每一处回水湾。
苏掌柜看着自家小姐消瘦的背影——原本合身的衣裙现在空荡荡地挂在身上,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嘴唇因长时间缺水而干裂。那个曾经光彩照人的沐家千金,如今像个执拗的孤魂。
"江公子若在,定不愿见小姐这样糟蹋自己。"苏掌柜轻声道。
沐仙儿身体微微一颤。七天前那个生死时刻的画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江冼酥推开她时眼中的决然,他白袍上刺目的鲜血,还有坠入黑暗前最后那一抹微笑...
"他答应过不会丢下我。"沐仙儿攥紧手中的玉坠,那是江冼酥留给她的信物,"商人最重承诺,江湖人...不也是吗?"
一滴泪终于挣脱束缚,砸在礁石上,转瞬被江水吞没。
回到沐家别院已是深夜。沐仙儿刚踏入院门,老管家福伯就匆匆迎上来:"小姐,老爷醒了!急着要见您!"
沐仙儿心头一震,连日来第一次有了除寻找江冼酥外的其他情绪。她三步并作两步奔向父亲卧房,却在门口猛地刹住脚步——她现在的样子,父亲见了该有多心疼?
整理好衣冠,抹去脸上泪痕,沐仙儿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父亲。"
床榻上的沐老爷比记忆中更加苍老,病容满面,唯独那双眼睛依然清明。他吃力地抬起手,沐仙儿立刻上前握住。
"仙儿...江家那孩子...?"沐老爷声音虚弱,却透着急切。
沐仙儿鼻头一酸,摇了摇头。
沐老爷闭上眼睛,胸口剧烈起伏:"十年了...我找了他十年...好不容易..."
"父亲认识江冼酥?"沐仙儿惊讶道。
"他本名...江明远。"沐老爷喘息着说,"江兄临终托孤...我却弄丢了他..."
沐仙儿如遭雷击。原来父亲这些年郁郁寡欢,不仅为挚友离世悲伤,更为丢失了托付给自己的江家遗孤而自责!
"父亲别急,慢慢说。"她轻抚沐老爷胸口,帮他顺气。
沐老爷从枕下取出一把钥匙:"书房...暗格...通宝会的真相...铜钱..."话未说完,又陷入昏迷。
"父亲!快请大夫!"
待大夫诊过脉,确认沐老爷只是情绪激动暂时昏睡后,沐仙儿才拿着钥匙来到书房。按照父亲指示,她在《商经》书架后找到了一个隐蔽的暗格。
暗格中是一本泛黄的册子,封面上书《通宝纪要》。沐仙儿小心翼翼地翻开,里面记载的竟是百年前通宝会的秘辛!
"原来如此..."随着阅读深入,沐仙儿眼睛越睁越大。
通宝会并非普通商会,而是七大商号联合组建的秘密组织,掌握着一条贯穿南北的"地下商路"——不经过官府抽税的秘密贸易通道。更惊人的是,通宝会还铸造了一种特殊铜钱作为信物,共七枚,合在一起能打开藏在某处的商会秘库,里面不仅有巨额财富,更有足以动摇国本的地下商路图和官员受贿证据!
"所以铜爷不惜杀人也要得到铜钱..."沐仙儿恍然大悟。
她继续翻阅,在最后一页发现了父亲的字迹——"江兄得'天'字铜钱,吾得'地'字铜钱,相约共守此秘。岂料祸起萧墙,铜三叛会,血洗江家,明远失踪,吾愧对江兄..."
沐仙儿双手颤抖。铜爷就是叛徒"铜三"!而江冼酥...不,江明远,是父亲挚友之子,是沐家理应保护的世交!
合上册子,沐仙儿擦干眼泪,挺直腰背走出书房。此时的她已不再是那个只会哭泣的闺阁小姐,而是肩负两家使命的当家人。
"福伯,召集各铺掌柜,明日辰时议事厅集合。"她的声音沉稳有力,"另外,派人去请周先生和柳掌柜,就说沐家有要事相商。"
福伯惊讶地看着自家小姐——短短几日,她眼中多了某种坚毅的东西,像是经历烈火淬炼的宝剑,锋芒内敛却更加致命。
次日清晨,沐家别院议事厅内座无虚席。沐仙儿一袭素衣,不施粉黛,却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诸位,"她环视众人,"沐家近日遭逢大变,想必各位都有所耳闻。今日召集大家,是要宣布几件事。"
她缓缓起身,声音清晰:"第一,自今日起,我沐仙儿正式接管沐氏商行全部产业;第二,冻结与漕帮一切往来,已签契约全部作废;第三,即日起沐家旗下所有商铺、货栈提高三成护卫力量。"
座下一片哗然。一位年长掌柜忍不住道:"小姐,与漕帮断交恐有不妥,我们七成货物要走他们的水路..."
"李掌柜的担忧不无道理。"沐仙儿早有准备,"所以第四件事——沐家将入股渔帮和脚夫帮,资助他们建立自己的运输船队。"
这招釜底抽薪让在场众人目瞪口呆。沐仙儿不给质疑的机会,继续道:"最后,悬赏千金寻找玉面小公子江冼酥的下落,凡提供线索者,沐家必有重谢。"
议事结束,沐仙儿单独留下了周先生和柳掌柜。这两人是父亲最信任的心腹,掌握着沐家最核心的商业网络。
"周叔,柳叔,"她换了称呼,语气诚恳,"仙儿年少识浅,今后还需二位多多扶持。"
两位老人连忙还礼。周先生低声道:"小姐,老爷的病..."
"会好起来的。"沐仙儿坚定地说,"当务之急是稳住沐家基业。周叔,我要你秘密调查扬州知府与铜爷的往来;柳叔,你联络我们在京城的故交,查查朝中谁在支持铜爷。"
柳掌柜犹豫道:"小姐怀疑此事涉及朝堂?"
沐仙儿取出《通宝纪要》:"通宝会的秘密,远比我们想象的复杂。"
送走二人,沐仙儿回到父亲床前,轻声细语地汇报了今日安排。昏迷中的沐老爷眉头似乎舒展了些,仿佛听懂了女儿的话。
夜幕降临,沐仙儿独自坐在院中石凳上,望着满天星斗。手中是那枚江冼酥留给她的玉坠,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江冼酥...不,江明远..."她轻声呼唤,"你在哪里..."
一滴泪落在玉坠上,沐仙儿急忙用袖子擦干。她不能软弱,现在沐家和江家的希望都系于她一身。
正当她准备回房时,院墙处突然传来一声轻响。沐仙儿警觉地转身,手已摸向袖中的匕首。
"谁?"
没有回应,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沐仙儿松了口气,暗笑自己疑神疑鬼。就在她转身的刹那,一个黑影从墙头跌落,重重摔在草地上。
"啊!"沐仙儿惊呼一声,随即捂住嘴。那身影...那身姿...
她不顾一切地冲过去,跪在那人身边。月光下,一张苍白如纸的脸映入眼帘——剑眉紧蹙,唇无血色,右眼角的疤痕格外刺目,不是江冼酥是谁!
"江冼酥!"沐仙儿颤抖着伸手探他鼻息,微弱的呼吸拂过指尖,她几乎哭出声来,"来人啊!快来人!"
仆人们闻声赶来,七手八脚地将江冼酥抬入客房。沐仙儿亲自为他换下湿透的衣衫,这才发现他身上的伤触目惊心——左肩的箭伤已经化脓,后背有大片淤青,最严重的是右腿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像是被礁石划破的。
"快去请大夫!不,把扬州最好的三位大夫都请来!"沐仙儿声音都在发抖,"再烧热水,准备干净布条!"
待大夫们处理好伤口,确认暂无生命危险后,沐仙儿才稍稍安心。她守在床前,用湿布轻轻擦拭江冼酥滚烫的额头。
"你这个骗子..."她低声呢喃,"说好不会丢下我的..."
江冼酥在高烧中不安地扭动,时而含糊地喊着"父亲",时而咬牙切齿地念着"铜爷"。沐仙儿握着他的手,一遍遍告诉他"没事了,安全了"。
天蒙蒙亮时,江冼酥的烧终于退了少许。沐仙儿累极,趴在床边小憩,却突然感觉有人轻抚她的头发。
她猛地抬头,正对上江冼酥微微睁开的眼睛。
"沐...小姐..."他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我...回来了..."
沐仙儿的泪水决堤般涌出:"你还知道回来!"她想捶他,又怕碰到伤口,最后只能紧紧握住他的手,"你知道这七天我...我们多担心吗?"
江冼酥艰难地扯出一个微笑:"对...不起..."他目光落在沐仙儿憔悴的脸上,眼中满是心疼,"你...没休息..."
"闭嘴!"沐仙儿边哭边笑,"省点力气养伤。等你好了,我再跟你算账!"
江冼酥轻轻点头,又昏睡过去。这次他的呼吸平稳了许多,眉头也不再紧锁。
沐仙儿抹去眼泪,吩咐厨房准备参汤和粥食。她刚走出房门,苏掌柜就匆匆赶来:"小姐,不好了!漕帮放出消息,说江公子是朝廷通缉的要犯,知府已经签发海捕文书!"
沐仙儿冷笑:"果然狗急跳墙。"她沉思片刻,"苏姐姐,去告诉周先生,按第二计划行事。”
"第二计划?"
"启动'织网'。"沐仙儿眼中闪着冷光,"铜爷想玩,我们就陪他玩个大的。"
三日后,江冼酥的伤势好转,已经能靠着枕头坐起身来。沐仙儿端着药碗走进房间,见他正望着窗外出神。
"想什么呢?"她坐到床边,自然地试了试药温。
江冼酥收回目光:"在想...铜爷究竟逃到哪里去了。"
"先喝药。"沐仙儿将药碗递给他,"铜爷的事我已有安排。"
江冼酥一饮而尽,苦得直皱眉:"什么安排?"
沐仙儿取出《通宝纪要》给他看:"通宝会的秘密远比我们想象的重大。铜爷不会放弃,他一定会再出现。"
江冼酥快速浏览册子内容,眼中惊讶越来越浓:"所以两枚铜钱只是开始,还需要集齐另外五枚..."
"没错。"沐仙儿点头,"我猜铜爷手中至少有一枚,否则他不会如此执着。"
江冼酥突然握住她的手:"沐仙儿,这事太危险。铜爷背后可能有朝中大员支持,你...”
"江明远。"沐仙儿直呼其名,看到他震惊的表情,"父亲都告诉我了。你是江家遗孤,与沐家本是世交。"
江冼酥...不,现在该叫江明远了。他苦笑着摇头:"我本想亲手报仇,不想连累沐家..."
"说什么傻话。"沐仙儿瞪他,"江沐两家从来就是一体。十年前父亲没能保护你,如今我绝不会再让历史重演。"
江明远凝视着她,眼中情绪复杂。许久,他轻声道:"沐仙儿,你知道我为何化名'冼酥'吗?"
沐仙儿摇头。
"'冼'是'洗'的意思,'酥'谐音'苏'。"他苦笑,"我想'洗刷苏州江家的冤屈'。"
沐仙儿心头一震。原来这个名字承载着如此沉重的意义。
"现在不一样了。"她主动握住他的手,"你有我,有沐家。我们一定能还江家一个公道。"
江明远突然将她拉入怀中。沐仙儿猝不及防,脸颊贴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听到他有力的心跳。
"沐仙儿,"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有些哽咽,"这世上除了父亲,你是第一个...让我觉得不是孤身一人的人。"
沐仙儿鼻子一酸,轻轻回抱住他:"傻子,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阳光透过窗棂,将两人的影子融合在一起。窗外,扬州城依旧繁华喧嚣,但在这小小的房间里,时间仿佛静止。
良久,沐仙儿才红着脸挣脱怀抱:"好、好了,说正事。"她整理了下衣衫,"七日后是江南商会年度大典,我打算在那时引铜爷现身。"
江明远挑眉:"具体计划是?"
"铜爷想要铜钱,我们就给他一个机会来拿。"沐仙儿眼中闪着狡黠的光,"只不过...这次猎人猎物,要换个位置了。”
江明远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样子,不禁微笑。这个曾经娇贵的商业千金,如今已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女中豪杰。而他,很荣幸能见证并参与这场蜕变。
"需要我做什么?"他问。
沐仙儿狡黠一笑:"先把伤养好,然后...陪我演一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