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响起时，齐临正梦见自己在无边无际的琴键上奔跑。他猛地睁开眼睛，阳光已经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地板上——比平时醒得晚了许多。昨晚与周野的通宵创作让他筋疲力尽，但想到今天马克和丽莎要回来听《边界》的第二乐章，他立刻从床上弹了起来。
洗漱时，齐临注意到镜中的自己眼下有淡淡的青色，但眼神却比几周前明亮许多。他穿上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休闲裤，犹豫了一下，没有像往常一样打领带。
客厅里飘来煎蛋和咖啡的香气。周野背对着他站在灶台前，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身上套着那件已经有点褪色的红色格子衬衫，下摆随意地塞在牛仔裤里，露出一截腰线。晨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身上，给他整个人镀了一层金边。
"早。"齐临说，声音因为刚睡醒而有些沙哑。
周野转过身，脸上立刻绽放出笑容："哟，钢琴王子终于起床了！"他端着两个盘子走向餐桌，"正好，早餐刚做好。"
齐临看着盘子里金黄的煎蛋、微微焦脆的培根和烤得恰到好处的吐司，惊讶地挑眉："你还会做饭？"
"生存技能之一。"周野咧嘴一笑，露出标志性的虎牙，"街头音乐家可请不起私人厨师。"
他们安静地吃着早餐，偶尔讨论今天要展示的曲目。周野的头发因为睡觉压得翘起一撮，随着他说话的动作轻轻摇晃，像某种小动物的耳朵。齐临发现自己时不时会盯着那撮头发看，然后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嘿，"周野突然放下叉子，"你紧张吗？关于今天的'面试'？"
齐临思考了一下："不完全是紧张。更多是...不确定。"
"不确定他们会不会喜欢我们的音乐？"
"不确定我们做的对不对。"齐临轻声说，"二十五年了，我第一次质疑父亲教给我的一切音乐理念。"
周野的表情柔和下来："而你觉得背叛了他？"
这个词像针一样刺进齐临的心脏。他放下咖啡杯，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复杂的节奏："我父亲...他是个伟大的音乐教育家。他培养的学生在国际大赛上屡获殊荣。"
"但你不是他的学生，齐临。"周野的声音异常清晰，"你是他的儿子。"
这句话在齐临心里激起一阵波澜。他抬头看向周野，后者正专注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近乎透明，里面盛满了齐临读不懂的情绪。
"我们该排练了。"齐临最终说道，站起身收拾餐盘。
周野笑了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遵命，队长。"
琴房里，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打磨《边界》的第二乐章。与第一乐章深沉内敛的风格不同，这一部分充满活力和变化，钢琴与吉他的对话时而激烈，时而温柔，像两个性格迥异的朋友在争吵与和解间不断循环。
"停，"周野在第三次完整演奏后放下吉他，"这里还是不太对。"他指着乐谱上的一个小节，"吉他进入的时机。"
齐临点点头："你想要更自由的节奏？"
"不，恰恰相反。"周野的回答让齐临惊讶，"这里需要更精确。就像你说的，分毫不差。"
齐临挑眉："你居然在要求精确？"
周野做了个鬼脸："嘿，我可是很专业的。"他拿起吉他，"来，再来一次，这次我会数拍子。"
他们又弹了一遍，这次周野严格按照齐临写的节奏进入，效果出奇地好。音乐像两条平行线突然找到了交点，和谐得令人心颤。
"完美！"周野兴奋地跳起来，"看吧，有时候老学究是对的！"
齐临忍不住微笑："而有时候街头艺人也能遵守规则？"
"偶尔，非常偶尔。"周野眨眨眼，"为了艺术牺牲一下自由。"
他们相视而笑，某种无言的默契在空气中流动。齐临突然意识到，这一个月来，他们各自都改变了许多——他学会了放松和即兴，而周野开始重视规则和结构。就像他们的音乐一样，两个极端在不断靠近，寻找平衡点。
门铃在下午三点准时响起。马克和丽莎看起来比上次放松许多，甚至带了录音设备。
"希望你们不介意，"马克解释道，"我们想录下来给组委会其他成员听。"
齐临和周野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点点头。他们像上次一样演奏了《边界》的第二乐章，这一次比任何排练都要完美。齐临能感觉到周野的吉他声与自己的钢琴声交织在一起，创造出一种全新的声音——既不是纯粹的古典，也不是简单的流行，而是超越了分类的音乐。
最后一个音符余音袅袅，马克和丽莎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
"精彩，"马克真诚地说，"比上次进步太多了。"
丽莎兴奋地翻看乐谱："结构完整多了，而且那种对话感...太独特了！"
周野得意地用胳膊肘碰了碰齐临："听到没，老兄，我们很棒。"
齐临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还需要完善。第三乐章刚开始构思..."
"你们有多少完成度了？"马克问。
"大约一半。"齐临保守估计。
马克和丽莎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马克转向他们："组委会下周一会做最终决定。如果你们能在周日之前提交完整作品...我想机会很大。"
周野欢呼一声，差点撞翻茶几上的水杯。齐临则保持着表面的冷静，但心里同样激动——这不仅是对他们音乐的认可，更是对他与周野这种奇特合作方式的肯定。
送走马克和丽莎后，周野兴奋地在琴房里转圈："你听到了吗？我们真的有机会登上'新声'！"
齐临看着周野闪闪发亮的眼睛和因为兴奋而泛红的脸颊，一种奇特的温暖感在胸口蔓延："是的，我听到了。"
"我们需要庆祝！"周野宣布，"我请客，街角那家烧烤摊怎么样？"
齐临本能地想拒绝——那种地方太嘈杂，食物也不够卫生。但看着周野期待的表情，他点了点头："好。"
周野惊讶地瞪大眼睛："哇哦，齐临居然同意吃路边摊？我要记入史册！"
傍晚时分，他们来到小区附近的一个露天烧烤摊。塑料桌椅，油腻的菜单，嘈杂的人声——一切都与齐临熟悉的高档餐厅截然不同。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并不觉得不适。相反，这种热闹的氛围有种奇特的亲切感。
"老板，老样子！"周野熟络地招呼道，然后转向齐临，"相信我，这里的烤茄子绝了。"
他们点了各种烤串和啤酒，周野滔滔不绝地讲着他在各个城市街头表演的趣事，时不时模仿当地人的口音，逗得齐临忍俊不禁。啤酒让周野的脸颊泛起红晕，眼睛却更加明亮，在暮色中像两盏小灯笼。
"然后那个大妈就拿着扫把冲出来，"周野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说我的吉他声吓跑了她的猫！"
齐临轻笑出声，突然意识到自己很久没有这样纯粹地开心过了。从小到大，他的生活被练习、比赛和演出填满，很少有机会像现在这样，仅仅为了享受而与他人共度时光。
"你呢？"周野咬着一串烤肉问，"除了练琴，齐临大师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爱好？"
齐临思考了一会儿："...没有。"
"什么？没有？"周野夸张地瞪大眼睛，"二十五年就只弹钢琴？"
"还有作曲。"
"那不算！"周野挥舞着竹签，"我是说真正的爱好，让你放松的事情。"
齐临摇摇头："我父亲认为...分心是成功的大敌。"
周野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齐临，告诉我实话——你喜欢弹钢琴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齐临心底某个上了锁的盒子。他低头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那些因为常年练习而留下的细小茧痕。
"我不知道，"他最终诚实地说，"它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但我从没问过自己是否喜欢呼吸。"
周野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举起啤酒瓶："那为发现答案干杯。"
夜色渐深，烧烤摊的灯光在周野脸上投下温暖的光晕。齐临发现自己无法移开视线——周野说话时眉飞色舞的样子，大笑时仰起的脖颈线条，甚至是他随意撸起袖子露出的前臂肌肉...所有这些细节都莫名地吸引着齐临。
回公寓的路上，周野的脚步因为酒精而有些轻飘，时不时撞到齐临的肩膀。每一次触碰都像微弱的电流，让齐临心跳加速。夜风拂过，带来周野身上淡淡的啤酒和烧烤香气，混合着他本身那种松木般的气息，莫名地令人安心。
"今晚星星真多，"周野仰头看着夜空，"比城市里看到的清楚多了。"
齐临也跟着抬头。确实，远离市中心的光污染，夜空中繁星点点，像散落的钻石。
"小时候，"周野突然说，"我妈妈告诉我，每颗星星都是一个人曾经的梦想。那些特别亮的，是有人一直坚持的梦想。"
齐临侧头看他："那你的是哪一颗？"
周野指向天边一颗明亮的蓝白色星星："那个，天琴座的织女星。看到没，它旁边有四颗小星星组成的小菱形，就像吉他的琴头。"
齐临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确实找到了那颗星星。不知怎么，这个发现让他心里涌起一阵奇特的感动。
"你呢？"周野问，"你的星星是哪颗？"
齐临搜寻着夜空，最后指向靠近地平线的一颗不太起眼的黄色星星："那个。"
"为什么是那颗？"周野好奇地问。
"因为它..."齐临寻找着合适的词，"安静。"
周野笑了，那笑容在星光下格外温柔："典型的齐临式回答。"
他们站在公寓楼下，仰头看了很久的星星，谁都不愿打破这片刻的宁静。最终是周野打了个喷嚏，两人才笑着走进电梯。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沉浸在疯狂的创作中。《边界》的第三乐章进展顺利，但第四乐章——整个作品的终章，却让他们陷入了困境。
"太沉重了，"周野在第五次尝试后放下吉他，"结尾应该给人希望，而不是...whatever this is."
齐临揉了揉太阳穴："那你有什么建议？"
"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这种葬礼进行曲。"周野站起来活动筋骨，"我们需要换个思路。"
他走到窗前，突然转身："嘿，记得我们雨中那次吗？那种感觉...自由，无拘无束。我们的终章需要那种能量。"
齐临思考着这个建议。确实，他们最突破的时刻往往发生在最不经意的场合——雨中即兴，深夜的灵感爆发，甚至是在烧烤摊上的闲聊...
"也许..."齐临慢慢地说，"我们太拘泥于形式了。终章不需要总结，它可以...开放。"
周野的眼睛亮了起来："像一个问题而不是答案！"
他们重新坐回乐器前，这次不再试图创作一个"完美"的终章，而是寻找最能代表他们音乐对话本质的表达。钢琴与吉他的旋律线时而平行，时而交错，留下许多悬而未决的张力，却奇妙地令人满足。
当最后一个音符在凌晨四点定格时，两人不约而同地长舒一口气。
"就是它了。"周野的声音因为疲惫而沙哑，但眼睛亮得惊人，"这他妈绝对是天才之作。"
齐临罕见地没有反驳他的粗口。他低头看着自己记下的乐谱，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涌上心头。这不仅仅是又一首完美的作品，更是他与周野灵魂碰撞的见证——那些争论、妥协、灵光一现的瞬间，全部凝结在这些音符里。
"我们该休息了。"齐临说，声音柔和得不像自己。
周野已经瘫在琴房的地毯上，半闭着眼睛："五分钟...就五分钟..."
不到三十秒，他的呼吸就变得均匀而绵长。齐临轻手轻脚地拿了条毯子给他盖上，像前几天一样站在旁边看了他一会儿。睡着的周野看起来比平时年轻，几乎像个无忧无虑的少年，嘴角还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仿佛梦见了什么美好的事情。
齐临突然有种冲动，想伸手触碰周野的脸颊，感受那笑容的温度。但他只是轻轻关上琴房的灯，退了出去。
躺在床上，齐临以为自己会立刻睡着，但思绪却异常活跃。他想起周野在星光下闪闪发亮的眼睛，想起他谈论梦想时那种纯粹的喜悦，想起他说"我们很棒"时骄傲的表情...所有这些画面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带来一种奇特的温暖感。
手机突然震动，是林玥的短信："齐临，你父亲明天回国。他想在周日音乐节决定前见你。"
齐临盯着这条消息看了很久，胸口泛起一阵熟悉的紧绷感。父亲提前回国，显然是为了亲自阻止他的"错误决定"。多年来对父亲的敬畏与最近萌生的反抗意识在他心里激烈交战。
最终，他回复道："知道了。"然后将手机扔到一边。
窗外，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齐临闭上眼睛，脑海中却浮现出周野说过的话："你是他的儿子，不是他的学生。"这个简单的区分突然变得无比重要。
无论明天面对父亲会发生什么，有一件事齐临已经确定——他不会放弃《边界》，不会放弃这段奇妙的音乐旅程，更不会放弃那个带他看见星星的吉他手。
这个决定让他心里涌起一种奇特的平静，仿佛长久以来模糊的焦点终于变得清晰。在入睡前的朦胧时刻，齐临想象着周野指向的那颗星星——天琴座的织女星，像吉他的琴头一样明亮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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