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声刺破清晨的宁静,像一把刀切断了齐临浅薄的睡眠。他猛地睁开眼睛,阳光已经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金线——比平时醒得晚了许多。昨晚与周野通宵完成《边界》的终章后,他几乎是在琴房的地毯上昏睡过去的。
门铃再次响起,更加急促。齐临揉了揉太阳穴,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向门口。透过猫眼,他看到林玥站在门外,妆容精致如常,但眉头紧锁。
"林玥?"齐临拉开门,声音因为刚睡醒而沙哑,"出什么事了?"
林玥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扫视公寓内部:"你父亲提前回来了。他现在就要见你。"她压低声音,"他看了你和那个吉他手的排练视频。"
齐临的脊背瞬间绷直。父亲一向对音乐有着近乎苛刻的标准,更不用说对这种跨界合作的偏见了。
"给我十分钟。"他说,转身准备去洗漱。
林玥抓住他的手腕:"没时间了。他已经在楼下车上等着。"
齐临低头看着自己皱巴巴的衬衫和睡裤,苦笑一声:"就这样去见他?"
"比起你穿什么,"林玥的声音带着少有的紧张,"他更在意你最近在做什么。"
齐临深吸一口气,点点头。他随手抓起一件外套,在离开前下意识地看向琴房——门虚掩着,能听到周野均匀的呼吸声。昨晚他们完成《边界》后,周野直接睡在了琴房的地毯上。
"周野还在睡,"齐临轻声说,"如果他醒了..."
"我会处理。"林玥的语调恢复了专业性的冷静,"快去吧,别让你父亲等太久。"
电梯下行的几十秒里,齐临的大脑飞速运转。父亲会说什么?会如何评价《边界》?更重要的是——他会如何评价周野?
黑色奔驰停在公寓楼下,车窗贴着深色膜,像一只沉默的野兽。齐临拉开车门,闻到熟悉的古龙水气味——檀香与雪松的混合,昂贵而克制,如同齐明远本人。
"父亲。"齐临坐进后排,声音比预想的要平稳。
齐明远转过头。六十岁的人看起来像五十出头,银灰色的鬓角修剪得一丝不苟,深灰色西装下的肩膀挺直如军人。他的眼睛——和齐临一样的深褐色——里闪烁着齐临从小熟悉的那种评估性目光。
"临临。"齐明远微微颔首,声音低沉而精确,"去你的琴房。"
这不是请求而是命令。齐临的胃部一阵紧缩:"现在?"
"现在。"齐明远向司机点头示意,"开车。"
短短几分钟的车程像几个小时一样漫长。齐临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击着《边界》的节奏,直到父亲冰冷的目光让他停下来。
"我听了你们的...创作。"齐明远在"创作"这个词上微微停顿,仿佛在说某种可疑物品的名称,"粗糙,不成熟,完全配不上你的才华。"
齐临的下巴绷紧了:"那是初稿,我们还在修改——"
"我们?"齐明远打断他,"你什么时候开始用'我们'来定义自己的音乐了?"
车子停在公寓楼下。齐明远没有等待司机,自己推门下车,手杖敲击地面的节奏如同某种倒计时。齐临跟在他身后,胸口泛起一阵熟悉的窒息感——每次面对父亲严厉的评判时都会有这种感觉。
电梯上行时,齐明远突然说:"林玥告诉我,你推掉了柏林爱乐的邀请。"
齐临没有否认:"我认为《边界》更有意义。"
"'意义'。"齐明远冷笑一声,"音乐不需要意义,只需要卓越。"
电梯门开了。齐明远大步走向公寓门口,齐临机械地掏出钥匙。门开的瞬间,琴房方向传来一阵吉他声——《边界》的终章段落,轻快而充满希望。
齐明远的眉头拧成一个结,手杖敲击地面的频率加快了。他径直走向琴房,推开门——
周野坐在地毯上,吉他横在膝头,头发因为睡姿而乱蓬蓬的,身上还是昨晚那件皱巴巴的T恤。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脸上的笑容在看到齐明远时凝固了。
"啊,"周野放下吉他,慢悠悠地站起来,"传说中的齐老先生。"
齐明远的目光扫过琴房——散落的乐谱、空咖啡杯、皱巴巴的毯子——最后落在周野身上,像在看某种不洁之物。
"你就是那个街头艺人。"这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周野歪了歪头:"周野。不过'街头艺人'也挺酷的,谢了。"
齐临看到父亲的下巴线条绷紧了:"临临,弹《边界》给我听。"
这不是请求。齐临走向钢琴,周野默契地抱起吉他。他们开始演奏——从第一乐章深沉的开篇,到第二乐章充满张力的对话,再到第三乐章激烈的碰撞,最后是终章开放而充满希望的结尾。
演奏结束时,琴房里一片寂静。齐明远的表情深不可测。
"有趣的技术实验,"他最终评价道,"但不适合公开展示,更不适合'新声'这样的舞台。"
周野吹了声口哨:"哇哦,这可真是...毫无建设性的评价。"
齐明远的目光像刀一样刺向周野:"年轻人,你了解古典音乐的历史吗?了解齐临在国际乐坛的地位吗?你的即兴小调配得上他的才华吗?"
"父亲——"齐临试图打断。
"不,临临,是时候面对现实了。"齐明远转向他,声音突然变得柔和,却更加危险,"我给了你足够的自由,但你显然需要更明确的指引。"
他从西装内袋取出一张纸:"这是下周柏林爱乐的合作协议,我已经替你签了。你明天就飞柏林,准备演出。"
齐临盯着那张纸,血液仿佛凝固在血管里:"我已经拒绝了。"
"而我重新接受了。"齐明远平静地说,"这是为了你的职业生涯着想,临临。一时的叛逆可以理解,但职业自杀?绝不。"
周野突然笑出声:"哇哦,这操作真是...教科书级的控制狂。"
齐明远终于正眼看向周野:"周先生,我欣赏你的...莽撞。但莽撞不能当饭吃。"他转向齐临,"临临,你已经二十五岁了,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包括失去我的支持。"
这句话像一记闷雷砸在房间里。齐临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什么意思?"
"意思是,"齐明远平静地说,"如果你执意要在'新声'音乐节上表演这种...实验性作品,那么从今天起你将不再收到任何生活费。包括这间公寓的租金。"
周野吹了声口哨:"经济制裁,经典手段。"
齐明远没有理会他:"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明天中午前,我要你的答复。"他最后环视了一眼琴房,"好好想想,临临。什么是真正重要的。"
门关上的声音像一把刀切断了紧绷的弦。琴房里一片寂静,周野慢慢松开握着吉他的手。
"所以,"他最终打破沉默,"这就是传说中的'切断经济来源'威胁?"
齐临机械地点点头,走向窗前。阳光依然明媚,街道上行人如常,仿佛世界没有刚刚天翻地覆。
"嘿,"周野走到他身边,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你还好吗?"
齐临转向他,突然意识到一个残酷的现实:"我从未独自生活过。从学费到公寓,一切都是父亲安排的。"
周野的表情变得柔和:"我可以教你。虽然不是什么高端生存技巧..."他指了指自己,"但至少饿不死。"
齐临看着周野——这个穿着破旧T恤却笑得如此自由的年轻人,突然感到一种奇特的羡慕。周野的世界没有束缚,没有期望,只有音乐和无限可能。
"我需要想想。"齐临最终说道。
周野点点头,安静地退出琴房,留下齐临一个人面对窗外明媚的阳光和内心翻腾的风暴。
中午,林玥打来电话:"齐临,你父亲要我转告你,他已经取消了这间公寓的租约。你有三天时间搬出去。"
齐临握紧手机:"他动作真快。"
"他是为你好,齐临。"林玥的声音带着少有的恳切,"你父亲只是不希望你浪费才华在...这种实验上。"
挂断电话,齐临走向客厅,发现周野正在收拾他的吉他。
"我找到了一家旅馆,"周野头也不抬地说,"便宜,干净,离地铁站近。我们可以今天搬过去。"
齐临愣住了:"我们?"
周野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近乎透明:"除非你打算接受你父亲的条件?"
齐临没有立即回答。接受父亲的条件意味着回到熟悉的安全网——国际舞台,顶级乐团,丰厚的收入...但也意味着放弃《边界》,放弃"新声",放弃...
"不。"他最终说道,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坚定,"我不会去柏林。"
周野咧嘴笑了,露出标志性的虎牙:"那就收拾行李吧,钢琴王子。欢迎来到真实世界。"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像一场梦。齐临站在自己豪华公寓的中央,看着周野熟练地将必需品分类打包——"这个要带","这个可以卖掉","这个暂时用不上"。他的整个生活被压缩成两个行李箱和一个琴谱盒。
"等等,"周野突然停下,拿起床头柜上的相框,"这个呢?"
照片里的齐临大约十岁,穿着小西装站在钢琴旁,父亲的手搭在他肩上,两人表情严肃如同参加葬礼。这是齐临唯一摆在公寓里的家庭照片。
齐临接过相框,犹豫了一下,然后把它放进了"不带"的那堆东西里。
傍晚时分,他们站在公寓楼下,看着搬运工将施坦威钢琴小心翼翼地装进专业运输车。齐临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琴谱盒上敲击着复杂的节奏。
"别担心,"周野碰了碰他的手臂,"旅馆老板同意我们把钢琴放在大堂,每天有固定时间可以练习。"
齐临点点头,突然意识到一个更紧迫的问题:"旅馆...有钢琴吗?"
周野的表情僵了一下:"呃...没有?"
齐临闭上眼睛。二十五年了,他从未有一天不碰钢琴。那种感觉就像潜水员突然失去氧气瓶。
"嘿,"周野轻声说,"我们会想办法的。实在不行,音乐学院附近有按小时租用的琴房。"
他们叫了辆出租车,齐临的行李箱在后备箱里发出沉闷的碰撞声。车子驶离高档社区,穿过城市的中产阶级街区,最终到达一条热闹的小街。霓虹灯已经亮起,各种小吃摊和便利店挤在路边,人群熙熙攘攘。
"欢迎来到我的地盘。"周野付完车费,咧嘴一笑。
旅馆比齐临想象的要干净,但狭小得令人窒息。他们的房间在四楼,没有电梯,楼梯间的墙壁上贴满了各种小广告。房间大约十平米,两张窄床,一个衣柜,一个小桌子,仅此而已。洗手间是公用的,在走廊尽头。
周野熟练地将行李安置好,然后跳上其中一张床测试弹性:"还不错!比我在南京睡过的那些青年旅社强多了。"
齐临站在房间中央,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二十四小时前,他还躺在两百平米的豪华公寓里;现在,他连私人浴室都没有了。这种落差像一记重拳击中他的胃部。
"嘿,"周野的声音柔和下来,"第一次总是最难熬的。"
齐临转向他:"第一次?"
"第一次真正独立。"周野盘腿坐在床上,"我大三退学那天晚上,睡在24小时网吧里。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钱包被偷了。"
齐临想象着年轻的周野独自在陌生城市挣扎的样子,一种前所未有的羞愧感涌上心头:"和你相比,我像个被宠坏的孩子。"
周野摇摇头:"每个人的路不一样。"他跳下床,拍了拍齐临的肩膀,"来吧,我请你吃晚饭。这条街上有家面馆,牛肉面绝对让你忘记自己曾经是个富二代。"
街上的喧嚣和气味对齐临来说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各种方言的叫卖声,油炸食品的香气,摩托车引擎的轰鸣——所有这些都与他熟悉的高档餐厅和音乐厅形成鲜明对比。
面馆很小,只有六张桌子,但生意兴隆。周野熟门熟路地点了两碗招牌牛肉面,外加一碟泡菜和两瓶啤酒。
"所以,"周野咬了一口泡菜,"接下来什么计划?除了'新声'音乐节。"
齐临盯着面条上升腾的热气:"我不知道。我从没想过...找工作的事。"
"哇哦,"周野睁大眼睛,"齐临大师的第一份工作。这值得纪念。"他喝了口啤酒,"你会做什么?除了弹钢琴?"
齐临思考了一会儿:"...没什么特别的。"
"别担心,"周野咧嘴一笑,"我们可以从简单的开始。咖啡店?书店?或者..."他眼睛一亮,"琴行!教小孩子弹钢琴!"
齐临想象自己坐在一群吵闹的孩子中间教基础音阶的样子,不禁微微摇头:"我不知道能不能..."
"嘿,"周野突然严肃起来,"你可是国际钢琴比赛金奖得主。如果连你都没资格教琴,那谁有?"
面来了,热气腾腾,香气扑鼻。齐临尝了一口,惊讶地发现确实美味——面条劲道,汤头浓郁,牛肉炖得软烂入味。他抬头看向周野,后者正专注地挑着碗里的葱花,鼻尖因为热气而微微发红。
"好吃吧?"周野注意到他的目光,得意地挑眉。
齐临点点头,突然意识到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这样的小馆子吃饭。父亲一向认为这种地方"不卫生","不体面"。但此刻,坐在塑料凳上,听着周围食客的谈笑声,齐临感到一种奇怪的自由感。
回旅馆的路上,周野在便利店买了两罐啤酒和一些零食。房间里的单人床确实窄小,但他们还是挤在一张床上,靠着墙壁,分享啤酒和薯片。
"敬新生活。"周野举起啤酒罐。
齐临与他碰杯:"敬新生活。"
酒精让周野的话多了起来,他开始讲述自己四处流浪表演的经历——在成都的茶馆里弹琴被老板娘相中,在哈尔滨的冰天雪地里手指冻僵仍坚持演出,在厦门的海边即兴创作被游客录下来传到网上...
"然后那个视频突然火了,"周野的眼睛闪闪发亮,"我收到了人生第一笔'大钱'——五千块!当时觉得自己简直是个百万富翁。"
齐临听着这些故事,突然意识到周野的生活虽然艰难,却充满了自己从未体验过的自由和冒险。他想起父亲的话——"一时的叛逆可以理解,但职业自杀?绝不。"但看着周野闪闪发亮的眼睛,他忍不住想,或许有些冒险是值得的。
"你呢?"周野突然问,"除了比赛和演出,齐临大师有什么有趣的经历吗?"
齐临思考了一会儿,摇摇头:"恐怕没有。"
周野歪着头看他:"从来没有?一次都没有做过出格的事?"
"十四岁时,"齐临最终说,"我偷偷买了一本流行钢琴曲集,藏在床垫下。父亲发现后,把它烧了。"
周野的表情从惊讶变成愤怒,最后定格在某种深深的怜悯上:"天啊,齐临。你父亲...他简直是个艺术法西斯。"
这个描述让齐临忍不住轻笑出声:"他确实有自己的...标准。"
"标准个屁,"周野喝了一大口啤酒,"他只是在控制你。音乐没有对错,只有真实与否。"他转向齐临,突然异常认真,"你知道吗,你弹《边界》时的样子...比弹那些古典曲子时生动一百倍。"
酒精和近距离让齐临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他能闻到周野身上淡淡的啤酒和松木香气,能看到他睫毛在脸上投下的细小阴影,甚至能感觉到他呼吸时胸膛的起伏。这种亲密感既陌生又令人莫名安心。
"周野,"齐临突然问,"你后悔吗?退学,放弃稳定的生活?"
周野思考了一会儿:"有时候。特别是冬天,或者生病的时候。"他笑了笑,"但每当我在音乐中找到那种...纯粹的感觉,就知道一切都是值得的。"
"纯粹的感觉?"
"就像..."周野寻找着合适的词,"就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你和音乐,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你懂吗?"
齐临点点头。他确实懂——那些极少数时刻,当音符完美融合,他会感受到一种超越一切的纯粹快乐。只是对他来说,这种时刻太稀少了。
"你父亲永远不会理解这种感觉,"周野轻声说,"对他来说,音乐只是另一种奢侈品,像名表和豪车一样用来彰显地位。"
这个评价精准得令齐临惊讶。确实,父亲总是谈论音乐的"高度"和"纯度",却很少提及它带来的纯粹喜悦。
夜渐深,他们的谈话从音乐转向更私人的话题。周野说起自己第一次暗恋的对象——高中吉他社的学长;齐临则罕见地分享了对严格童年的复杂感受。
"有时候,"他轻声说,"我会想,如果没有钢琴,父亲还会不会..."他的话没有说完,但周野似乎理解了。
"嘿,"周野突然握住齐临的手,"你不是他的延伸,齐临。你是你自己。"
这个简单的触碰让齐临的心跳加速。周野的手温暖而粗糙,指尖有常年弹吉他留下的茧,却意外地令人安心。他们四目相对,某种无言的理解在空气中流动。
"谢谢。"齐临最终说道,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柔软。
周野笑了笑,没有松开手:"不客气,室友。"
他们就这样靠着墙壁,分享最后一罐啤酒和越来越私密的记忆,直到周野的头不知不觉地靠在了齐临肩上,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
齐临轻轻调整姿势,让周野能睡得更舒服些。月光透过薄窗帘洒在床上,勾勒出周野侧脸的轮廓——放松的表情,微微张开的嘴唇,随着呼吸轻轻颤动的睫毛。齐临突然有种冲动,想伸手触碰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感受那温暖的皮肤和胡茬的粗糙感。
但他没有。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周野均匀的呼吸声,感受肩上那个温暖的重量,心里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保护欲。
窗外,城市的喧嚣渐渐平息,只剩下偶尔经过的摩托车引擎声。在这个陌生而狭小的房间里,齐临感到一种奇特的归属感——不是因为地点,而是因为身边这个熟睡的人。
"晚安,周野。"他轻声说,不确定对方是否能听见。
周野在梦中咕哝了一句什么,更紧地靠向齐临,仿佛在无声地说: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