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鸢断弦·梅魄堕金明
段落一(起)
三更梆子响过,沈清歌攥着陆明远的字条在闺房里来回踱步。月光将窗棂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一道道牢笼的铁栅。院墙外的火把光不时闪过,映得她腕间的玉镯忽红忽青。
"小姐..."芸儿强撑着想从榻上爬起来,"您不能去..."
沈清歌按住她伤痕累累的肩膀:"别动,伤口会裂开。"她取来浸了药汁的帕子,轻轻擦拭芸儿额头的冷汗,"我答应过你娘要照顾好你。"
这是她们之间的秘密。六年前那个雪夜,芸儿的娘——沈清歌的乳母,用身体挡下了冲着小姐来的毒箭。咽气前只求夫人收留她孤苦无依的女儿。
窗外突然传来猫头鹰的叫声,两长一短。沈清歌心跳加速,这是陆明远约定的信号。她咬了咬唇,从妆奁深处取出一把剪刀。
"小姐要做什么?"芸儿惊恐地问。
沈清歌没回答,只是走到窗前,剪下一绺青丝用红绳系好。这是女子托付终身的古礼,她曾在《西京杂记》里读到过。
"若我天亮未归,"她把青丝塞进芸儿手中,"把这个交给陆公子。"
芸儿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等等!您听——"
墙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呵斥声。沈清歌贴着窗缝望去,只见几个蔡府家丁正拖着一个青衫少年往火光处走。那挺拔的背影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陆公子被抓了!"芸儿失声叫道。
沈清歌眼前一黑,扶住窗框才没跌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她看着陆明远被推搡着消失在巷口,月色下只剩一地凌乱的脚印。
段落二(承)
清明这日,沈府上下忙着准备三日后的大婚。沈清歌像个人偶般任人摆布——试嫁衣、学礼仪、拜祖宗。蔡家送来的聘礼堆满了前厅,其中最扎眼的是一对赤金鸳鸯镯,据说能验女子贞洁。
"小姐,吃点东西吧。"芸儿端着莲子羹进来,声音比前几日好了些,"您三天没正经用饭了。"
沈清歌望着铜镜里的自己——惨白的脸,眼下两片青黑。自那夜陆明远被抓,她就再没收到过只言片语。太学那边传来消息,说陆明远因"行为不端"被除名,如今下落不明。
"芸儿,你说..."她声音轻得像羽毛,"他会不会已经..."
"不会的!"芸儿急忙打断,"阿吉今早偷偷告诉我,陆公子被关在蔡府别院。蔡五郎说要...要在您过门前好好'管教'他。"
沈清歌猛地站起来,碰翻了妆台上的胭脂盒。殷红的粉末洒在雪白的绢帕上,像极了那日金明池畔的残梅。
"我要见他。"
"小姐!"
"不是现在。"沈清歌从乱发间取下那支玉簪,轻轻摩挲着并蒂莲的花瓣,"明日踏青,蔡家不是邀我去金明池赏春么?"
这是蔡攸的主意——要在他们初遇的地方"再续前缘"。沈清歌对着镜子慢慢勾起唇角,那笑容让芸儿打了个寒战。
次日清晨,沈清歌特意选了件杏红襦裙,裙摆绣着折枝梅。这是陆明远说过最衬她的颜色。蔡攸来接人时,眼睛都看直了。
"娘子今日真美。"他伸手要扶,却被沈清歌侧身避开。
金明池畔春色如旧。沈清歌站在当初遇见陆明远的假山旁,指尖抚过那些粗糙的石壁。忽然,她在某道缝隙里摸到个硬物——掏出来一看,竟是半截被雨水泡烂的柳叶笺!
上面残存的字迹依稀可辨:"...三生石...约..."
"娘子在看什么?"蔡攸突然从身后贴上来,酒气喷在她耳后。
沈清歌迅速将纸团藏入袖中:"没什么。五郎不是说要放纸鸢么?"
当蔡攸兴冲冲去取纸鸢时,沈清歌向芸儿使了个眼色。小丫鬟立刻捂着肚子哀叫起来:"小姐恕罪!奴婢早膳吃坏了..."
"还不快去找茅厕!"沈清歌厉声呵斥,又转向蔡攸,"让五郎见笑了。"
待芸儿消失在树丛后,沈清歌接过蔡攸递来的金线纸鸢。这是只威风凛凛的雄鹰,眼睛用红宝石镶嵌,在阳光下闪着嗜血的光。
"五郎的纸鸢真特别。"她故意放软声音,"不如我们比试谁放得高?"
蔡攸被这突如其来的温顺哄得飘飘然,立刻命人取来另一只孔雀纸鸢。当两只纸鸢在蓝天中纠缠时,沈清歌悄悄松开了手中的线轴。
"哎呀!"她惊呼一声,看着雄鹰纸鸢歪歪斜斜向池对岸坠去,"五郎快帮我捡回来!"
蔡攸本想差下人去,却见沈清歌眼眶微红:"那是五郎亲手做的..."
美人垂泪,蔡攸骨头都酥了,亲自带着小厮往对岸追去。沈清歌立刻转向假山后的树丛,芸儿果然等在那里。
"打听清楚了?"
"蔡家别院就在池西那片梅林后面!"芸儿急急地说,"阿吉说陆公子被关在地窖,钥匙在管家身上..."
沈清歌从发间拔下金簪塞给她:"去找阿吉,让他买通别院小厮。"又褪下腕上一对翡翠镯子,"这个给守门的衙役。"
"小姐您呢?"
"我自有办法拖住蔡攸。"沈清歌望向远处追纸鸢的身影,眼神冷得像冰,"记住,日落前必须救出陆公子。"
段落三(转)
日头西斜时,沈清歌坐在临水亭中,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箜篌。蔡攸喝得半醉,正跟狐朋狗友炫耀未婚妻的才貌。突然,池西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
"走水啦!别院走水啦!"
沈清歌指尖一颤,琴弦应声而断。她看见梅林方向升起滚滚黑烟,隐约有火光窜动。蔡攸酒醒了大半,带着人急匆匆往那边赶。
"小姐..."芸儿不知何时出现在亭外,脸色惨白。
沈清歌一把抓住她的手:"怎么样?"
"地窖是空的..."芸儿带着哭腔,"阿吉买通的小厮说,陆公子三天前就被转移了!"
沈清歌眼前一黑,耳边嗡嗡作响。这时远处传来蔡攸暴怒的吼声:"给我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小姐快走!"芸儿拽着她往反方向跑,"蔡家发现有人打听陆公子下落,起了疑心!"
两人刚跑到角门,却被周嬷嬷带着婆子们堵了个正着。老嬷冷笑一声:"老爷料得不错,小姐果然要私会情郎。"
沈清歌被粗暴地押回绣楼,房门从外面上锁,窗外还守着两个粗使婆子。芸儿被拖去柴房关押,惨叫声隔着院子都能听见。
夜幕降临,沈清歌抱膝坐在黑暗里,腕上的金鸳鸯镯冷得像镣铐。突然,窗棂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一片薄如蝉翼的刀从窗缝插进来,悄无声息地挑开了插销。沈清歌屏住呼吸,看着窗户缓缓打开——月光下,阿吉鼻青脸肿的脸出现在窗口。
"小姐..."他递进来一个沾血的布包,"陆公子让我交给您的..."
沈清歌颤抖着打开,里面是一截断簪和半块玉佩。正是她送给陆明远的信物!布上歪歪扭扭写着几个血字:"勿念,珍重,来世..."
字迹戛然而止,像是执笔人突然被拖走。沈清歌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她摸出白天捡到的残破柳叶笺,两相对照——"三生石"与"来世",这绝不是巧合!
"阿吉,陆公子现在到底..."
小书童突然变了脸色,指着远处:"小姐快看!"
沈清歌扑到窗前,只见金明池对岸的夜空突然升起一盏天灯。微弱的光芒在风中摇曳,却顽强地向高处攀升。灯罩上隐约可见墨迹,像是写着什么字...
段落四(合)
"小姐!出大事了!"周嬷嬷突然撞开门冲进来,脸色煞白,"蔡...蔡五郎..."
沈清歌茫然回头,发现老嬷嬷手中捧着那只雄鹰纸鸢——确切地说,是纸鸢的残骸。金线断裂,鹰翅被撕成两半,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这是..."沈清歌接过碎片,认出是陆明远的笔迹。原来他早就料到她会设法相救,竟将书信藏在了蔡攸的纸鸢骨架里!
信中详细记载了蔡家贪赃枉法的罪证,以及...他们毒杀前朝皇子的秘辛。最后一行字力透纸背:"若清歌被迫出嫁,此信即刻呈交御前。"
沈清歌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她终于明白陆明远为何被抓——他根本不是来带她私奔的,而是要用自己的命换她自由!
"蔡家来人说要退婚!"周嬷嬷哭丧着脸,"老爷气得昏过去了!"
沈清歌却笑了,笑着笑着泪如雨下。她望向窗外那盏越来越高的天灯,突然看清了灯罩上的字——"明月夜,短松冈"。
这是他们初见时共读的那首《江城子》里的句子。他是她梦中常见的谶语。
天灯突然剧烈摇晃起来,一阵狂风吹过,灯罩燃起火焰。沈清歌眼睁睁看着它化作一团火球坠入金明池,就像那颗沉入池底的心。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四更天了,东方已泛起鱼肚白。"沈清歌擦干眼泪,从妆台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白绫。
"小姐不可!"阿吉扑上来抢夺。
沈清歌轻轻推开他:"放心,我现在不会做傻事。"她将陆明远的血书贴在胸口,声音轻得像叹息,"他说要等来世...那我便等着。"
晨光中,她取出一张崭新的柳叶笺,写下最后一行诗:"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