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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上釉

雨点敲打在窗户上的声音像某种摩斯密码。沈陶蜷缩在床上,数着天花板的裂缝。第三条裂缝从墙角延伸到吊灯右侧,正好十七厘米——她上周刚量过。

三天了。她已经三天没去学校。医生说这次换药会有适应期,但没告诉她适应期会这么难熬。新开的抗抑郁药让她胃里翻江倒海,脑袋像是塞满了棉花,连最简单的句子都组织不起来。

楼下传来姑姑尖锐的嗓音:"又装病!那丫头就是懒!"接着是姑父含糊的嘟囔声,然后是电视机被开到最大音量。

沈陶把脸埋进枕头。药瓶放在床头柜上,她数过了,还有二十三粒。如果一次吞下去...

门铃突然响了。

楼下安静了一瞬,接着是姑姑不耐烦的脚步声。沈陶闭上眼睛,希望来访者快点离开。但几分钟后,她的房门被猛地推开。

"起来!"姑姑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一种古怪的表情,"有人找你。"

沈陶勉强撑起身子,视线还有些模糊。然后她看见了站在姑姑身后的人——席釉。她今天穿了一件浅灰色的羊绒外套,栗色卷发上还沾着雨水,手里捧着一束白色郁金香。

"听说你病了。"席釉的声音柔软得像丝绸,"我带了笔记来看你。"

沈陶的指尖陷进被单里。她从未给过席釉地址,更没想过她会来家里。眼前的场景太不真实,像是高烧中的幻觉。

"席小姐太客气了。"姑姑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温和,"沈陶就是有点小感冒,还麻烦你专门跑一趟。"

"不麻烦。"席釉微笑着把花递给姑姑,"上周沈陶帮我整理了文学社的资料,我一直想感谢她。"

姑姑接过花时手都在微微发抖。沈陶知道她在想什么——席家的独女,圣罗兰学院最耀眼的明星,居然亲自来看望她不起眼的侄女。这对姑姑来说简直是社交生涯的巅峰时刻。

"我去泡茶。"姑姑突然变得殷勤起来,"席小姐喜欢红茶还是绿茶?"

"红茶就好,谢谢。"席釉礼貌地回答,等姑姑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她立刻转向沈陶,表情微妙地变了。

"你看起来糟透了。"她轻声说,伸手拨开沈陶额前汗湿的刘海。

沈陶本能地往后缩了缩。席釉的手指冰凉,像某种冷血动物。太近了,近得能闻到她身上昂贵的香水味——前调是柑橘,中调是白麝香,像阳光下的雪地,美丽又寒冷。

"我...我没告诉你地址..."沈陶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席釉笑了,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笔记本:"学生会档案里有每个学生的住址。"她自然地坐在床沿,"你错过了三天的课,包括你最喜欢的文学课。艾略特教授讲了《荒原》的象征体系。"

沈陶盯着那本笔记,纸张边缘烫着金,一看就是高档货。她突然感到一阵羞愧——自己凌乱的房间,三天没洗的头发,还有床头柜上那排药瓶...

"别在意那些。"席釉仿佛读懂了她的心思,伸手拿起一个药瓶,"舍曲林...这次换药反应很大?"

沈陶惊讶地抬头。席釉怎么知道她换药了?还没来得及问,姑姑就端着茶盘回来了。

"请用茶。"姑姑几乎是谄媚地说,"沈陶,坐起来点,别这么没礼貌。"

沈陶艰难地撑起身子,被子滑落时露出了手臂上的淤青——前天姑姑拽她起床时留下的。她慌忙拉上袖子,但已经晚了。席釉的目光在那处停留了一秒,然后若无其事地接过茶杯。

"谢谢您,沈阿姨。"席釉啜了一口茶,"您的茶艺真好。"

姑姑脸上泛起红光,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她参加过的茶艺课程。沈陶缩在床头,看着席釉完美地扮演着乖巧的客人角色——点头,微笑,适时提问。没有人能抗拒这样的席釉,连刻薄的姑姑都被她迷住了。

"...所以您是在市政厅的规划部门工作?"席釉巧妙地引导着话题。

"是啊,做了十多年了。"姑姑挺直腰板,"去年市长的城市规划方案,我们部门可是主力。"

"真厉害。"席釉放下茶杯,突然转向沈陶,"对了,沈陶,你父母是做什么的?从没听你提起过。"

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姑姑的茶杯"咔"地一声落在碟子上。沈陶感到一阵眩晕,五年前那场车祸的画面又闪回眼前——扭曲的金属,刺耳的刹车声,还有从后座看到的,父母静止的侧脸...

"她父母去世了。"姑姑生硬地说,"车祸。"

"天啊,对不起。"席釉捂住嘴,但她的眼睛——沈陶分明看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我不知道..."

"没关系。"沈陶机械地回答,这是她学会的标准答案,"已经五年了。"

"五年零四个月。"姑姑补充道,语气突然变得尖刻,"从那以后就整天垂头丧气,好像全世界都欠她似的。"

沈陶的手指绞在一起。她感觉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可能是药,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席釉的目光在她和姑姑之间来回移动,像在观察一场网球比赛。

"沈陶很坚强。"席釉突然说,"能在这样的打击后继续学业,已经很了不起了。"

姑姑哼了一声:"坚强什么?要不是我收留她..."

"您真是善良。"席釉打断她,声音甜美得像毒药,"不是每个亲戚都愿意承担这种责任的。"

姑姑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既得意又尴尬。沈陶盯着自己的手指,指甲边缘被咬得参差不齐。她突然很想哭,或者大笑,或者抓起那些药瓶全部吞下去——只要能结束这种折磨。

"我想沈陶需要休息了。"席釉站起身,"我改天再来拜访。"

姑姑连忙起身相送,临走前还不忘瞪了沈陶一眼,用口型说"表现好点"。

房门关上后,沈陶终于崩溃了。泪水无声地滑下脸颊,她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出声。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席釉看到这一切?她抓起一个枕头按在脸上,想要闷死那些该死的眼泪。

"别这样。"

枕头被轻轻抽走了。沈陶惊讶地发现席釉还站在床边——她根本没跟姑姑下楼。

"你...你没走?"

"我说'改天再来',又没说今天就走。"席釉从外套口袋掏出一块丝质手帕,"擦擦脸。"

沈陶接过手帕,上面绣着小小的"S.Y.",沾着和席釉身上一样的香水味。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用它擦了擦眼泪。

"你姑姑是个彻头彻尾的婊子。"席釉平静地说。

沈陶愣住了。这是她第一次听席釉说脏话,而且是用那种讨论天气的语气。某种近似笑意的感觉从胸口升起。

"她...她其实没那么坏..."沈陶习惯性地辩解,声音却颤抖得厉害。

席釉突然俯身,双手捧住沈陶的脸。她的掌心冰凉,却奇异地让人感到安心。

"听着,"席釉直视着沈陶的眼睛,"你不必为别人的恶意找借口。她虐待你,这是事实。"

沈陶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从来没有人这样直白地说出来过。医生、老师、社工...所有人都用委婉的术语:"家庭压力""适应障碍""情绪困扰"...好像只要不给那些伤害命名,它们就不存在似的。

"我..."沈陶的喉咙发紧,"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知道。"席釉松开手,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先吃点巧克力。舍曲林会导致低血糖,你会感觉好一些。"

沈陶接过巧克力,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确实,眩晕感减轻了些。她抬头看着席釉,突然意识到这是五年来第一次有人记得她喜欢什么——黑巧克力,70%可可含量的那种。

"你怎么..."

"观察。"席釉微笑着打开那本烫金笔记,"现在,我来给你补课。艾略特教授说《荒原》中的水既是毁灭的象征,也是重生的希望..."

她的声音清澈而有力,像黑暗中的一缕光。沈陶不知不觉放松下来,跟着席釉的讲解走进诗歌的世界。有那么一会儿,她甚至忘记了疼痛,忘记了药瓶,忘记了楼下的姑姑...

直到门被猛地推开。

"席小姐,您的司机..."姑姑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瞪大眼睛看着两人亲密的姿态。

席釉从容地合上笔记本:"正好讲完了。"她站起身,优雅地整理了一下衣摆,"谢谢您的招待,沈阿姨。沈陶明天应该就能返校了,对吧?"

最后一句话是对着沈陶说的,但分明是个命令而非询问。沈陶下意识地点点头。

"太好了。"席釉甜甜地笑了,"明天见,沈陶。"

她离开时带走了房间里的所有温度。沈陶蜷缩回被子里,手里还攥着那块绣有"S.Y."的手帕。楼下传来姑姑夸张的道别声和汽车引擎的轰鸣,然后是上楼的脚步声——沉重而愤怒。

沈陶闭上眼睛,数着自己的心跳。奇怪的是,这一次,恐惧没有那么强烈了。她的指尖触到床头柜上的巧克力包装纸,光滑的触感像是一个承诺。

明天。明天她会去学校。因为席釉说了"明天见"。

席釉的日记本摊开在书桌上,台灯的光照在刚写下的字迹上:

"3月24日,沈陶项目进展顺利。今天进行了首次家访,确认以下几点:

1.监护人虐待行为明显(手臂淤青,言语暴力)

2.对父母死亡有未处理的创伤(提问时出现解离症状)

3.药物依赖性强(床头柜上有五种不同药物) 特别发现:在情绪崩溃时表现出极强的依赖倾向,适当的安慰即可建立信任。下一步计划:加深这种依赖,测试其服从度。"

席振天站在女儿房门外,透过半开的门缝看到那本黑色日记和女儿专注的侧脸。他没有进去,只是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上的伤疤,转身走向自己的书房。那里也有一排类似的日记本,年代久远,纸张已经泛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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