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罗兰学院文学楼的走廊上,沈陶抱着一摞书快步走着,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三天前席釉的家访后,她如约回到了学校,但药效还没完全稳定,走廊的灯光在她眼里仍带着一圈模糊的晕轮。
"——看,那个怪胎回来了。"
"听说她姑姑上周在行政楼大闹..."
"嘘,小声点,她好像跟席釉..."
细碎的议论声从两侧飘来,沈陶把下巴埋进领口,加快了脚步。突然,她的肩膀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书本哗啦散落一地。
"不长眼吗?"一个高大的男生俯视着她,学生会纪律部的徽章在他胸前闪着冷光。
"对...对不起。"沈陶立刻蹲下去捡书,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
男生——马修·吴,学院冰球队队长——用脚尖踢了踢一本《荒原》:"这么深奥的书,你看得懂吗?"
沈陶的耳根烧了起来,她伸手去够书,马修却突然抬脚踩住了书页。
"我听说,"他俯下身,声音故意放得很慢,"你爸妈是开车冲下悬崖的。是不是因为受不了有个这么阴沉的女儿啊?"
沈陶的手指僵在了半空。五年来,这种话她听过无数次,但每一次都像第一次那样——胸口突然被抽成真空,耳膜嗡嗡作响,眼前闪过那辆扭曲的车和父母静止的侧脸...
"拿开你的脏脚。"
一个清亮的声音切进凝滞的空气。沈陶抬头,看见席釉站在走廊逆光处,栗色卷发在阳光下近乎透明。她今天戴了一对珍珠耳钉,校服领口别着一枚小小的银质玫瑰胸针。
马修的表情瞬间凝固了:"席、席釉...我只是..."
"只是在展示你核桃大小的脑容量?"席釉慢悠悠地走过来,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清脆的声响,"踩着一本比你全家人智商加起来都值钱的书?"
走廊上一片死寂。马修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但脚已经乖乖从书上挪开了。席釉弯腰捡起《荒原》,轻轻拍去封面的灰尘,然后递给仍蹲在地上的沈陶。
"谢谢..."沈陶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席釉没有回答,只是转向马修:"道歉。"
"什么?"
"向沈陶道歉。"席釉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冰冷,"现在。"
马修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对...对不起。"
席釉微微歪头:"没听清。"
"对不起!"马修几乎是喊出来的,整个走廊的人都转过头来。
席釉这才满意地笑了,伸手挽住沈陶的胳膊:"我们走吧,要上课了。"
被拉着走过长廊时,沈陶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刺在背上——惊讶的,嫉妒的,好奇的...席釉的手臂贴着她的,传来一阵阵微凉的触感,像夏夜里的溪水。
"为什么..."沈陶鼓起勇气开口,"为什么要帮我?"
席釉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直视沈陶的眼睛。阳光从她背后的高窗洒进来,给她整个人镀上一层金边,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却深不见底。
"因为我想。"她简单地说,伸手撩开沈陶脸侧的长发,"这个理由够吗?"
沈陶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席釉的手指擦过她的耳廓,冰凉得像某种冷血动物。太近了,近得能数清她睫毛的根数,近得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柑橘香...
"够..."沈陶最终轻声回答。
席釉微笑起来,松开手:"文学课要开始了,今天要讨论你的最爱——《荒原》的象征体系。"
她转身走向教室,沈陶跟在后头,手里紧攥着那本《荒原》,封面上还留着马修的鞋印。她突然意识到,这是五年来第一次有人为她挺身而出。
文学课的教室呈扇形展开,教授艾略特——一个六十多岁的英国老头,正用他标志性的抑扬顿挫朗读着诗句:
"'我要给你看恐惧在一把尘土里...'"
沈陶坐在角落的位置,习惯性地缩着肩膀。席釉则坐在前排中央,不时对教授的讲解报以优雅的微笑或恰到好处的点头。没有人能看出她们之间有任何联系,直到...
"今天我们要尝试一些不同的。"艾略特教授推了推眼镜,"我想请几位同学朗读自己创作的诗歌,就《荒原》的某个片段进行回应。有志愿者吗?"
教室里一片死寂。沈陶低下头,假装研究自己的笔记。她确实写了一首诗——关于诗中"水"的双重象征,但那只是作业,从未想过要当众朗读...
"沈陶写了一首。"
席釉的声音突然划破寂静。沈陶猛地抬头,看见席釉正回头望着她,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是吗?沈陶?"艾略特教授惊喜地转向她,"愿意分享一下吗?"
沈陶的手指掐进了掌心。她从未在课堂上主动发言,更别说朗读自己的创作。但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包括席釉那双不容拒绝的琥珀色眼睛。
"我..."沈陶的声音像被掐住了喉咙。
"来吧。"席釉轻声说,那声音只有沈陶能听见,"我知道你能行。"
某种奇异的力量推着沈陶站了起来。她颤抖着翻开笔记本,找到那页写满涂改的诗稿。教室似乎突然变得无比巨大,而她站在中央,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水...'"她开始读,声音细如蚊蚋,"'水是记忆,也是遗忘...'"
"大声点,亲爱的。"艾略特教授鼓励道。
沈陶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提高音量:
"'水是记忆,也是遗忘,
它冲刷伤痕,又将其保存。
在河床深处,那些我们
试图埋葬的面孔——
父亲的眼睛,母亲的唇,
都在水流中变得透明...'"
她的声音逐渐稳定下来,诗句像一条小溪自然流淌。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忘记了恐惧,忘记了听众,只沉浸在文字的世界里。
"'死亡在水中孕育生命,
就像泪水洗净视线...'"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教室里先是一片寂静,然后——
"噗嗤。"
一声明显的嗤笑从后排传来。接着是几声压抑的窃笑和交头接耳。沈陶的脸瞬间烧了起来,她僵在原地,诗稿在手中微微颤抖。
"安静!"艾略特教授敲了敲讲台,"这是一首相当有深度的作品,沈陶。谢谢你分享。"
沈陶机械地点点头,迅速坐回座位。羞耻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她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为什么要听席釉的?为什么要暴露自己给这些嘲笑?
"接下来..."教授环顾四周,"席釉,你愿意分享吗?"
席釉优雅地站起身,没有拿任何稿子:"我写了一首关于《荒原》中'火'的象征。"
她开始朗诵,声音清亮而自信,每个音节都像精心打磨过的宝石。沈陶抬头看着站在光中的席釉——她整个人仿佛在发光,诗句从她唇间流淌出来,像某种魔法咒语。
"'火能净化,也能毁灭,
它舔舐我的手腕,像情人的吻...'"
沈陶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那些淡粉色的伤痕被长袖遮住了,但席釉知道它们的存在。这首诗...是巧合吗?
"'我们选择自己的火焰,
在灰烬中寻找形状...'"
席釉朗诵完毕,教室里立刻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和赞叹。艾略特教授激动地评价着其中的象征手法,几个女生崇拜地望着席釉。沈陶缩在角落,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刺痛——席釉属于那个光明的世界,而她...
下课铃响了,学生们鱼贯而出。沈陶慢吞吞地收拾书本,不想在走廊上遇到任何人。当她终于鼓起勇气走出教室时,发现席釉正靠在走廊窗边等她。
"你的诗很美。"席釉说,伸手轻轻拂去沈陶肩头一根看不见的线头,"比我的好多了。"
沈陶惊讶地抬头:"但他们都..."
"嘲笑你?"席釉微笑起来,"因为他们害怕。你的诗太真实,真实的东西总是让人害怕。"
沈陶不知道该说什么。席釉的诗明明获得了满堂喝彩,为什么要说她的更好?这又是什么游戏吗?
"周六有空吗?"席釉突然转换话题,"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我...我得问姑姑..."
"不用问。"席釉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烫金卡片,"文学社的正式邀请函,周六全天活动。你姑姑看到这个会高兴得跳起来。"
沈陶接过卡片,上面印着"圣罗兰文学社春季研讨会"的字样,落款是席釉漂亮的花体签名。这明显是伪造的,但做工精致得足以以假乱真。
"这..."
"相信我。"席釉的手指轻轻划过沈陶的手腕内侧,正好擦过那些伤痕,"周六上午十点,校门口见。"
她转身离开,栗色卷发在阳光下闪着蜂蜜般的光泽。沈陶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张假邀请函,心跳快得不正常。她应该拒绝的,应该...
但周六早晨九点五十分,她已经站在校门口等待了。
"这就是你说的...文学研讨会?"
沈陶站在一家地下爵士吧门口,不安地绞着手指。席釉带她穿过大半个城市,来到这个藏在巷子深处的场所。昏暗的灯光从门缝渗出,隐约传来低沉的贝斯声。
"比文学有趣多了。"席釉微笑着推开门,"欢迎来到真实的世界。"
里面的空间比想象中宽敞,暗蓝色的灯光下散落着几张圆桌,舞台上乐队正在调试乐器。现在是白天,客人不多,大多是些艺术青年模样的人。
席釉显然是常客,酒保朝她点头致意:"老样子,席小姐?"
"两杯。"席釉指了指沈陶,"给她来点温和的。"
沈陶紧张地坐在高脚凳上,膝盖紧紧并拢。她从未进过酒吧,更别说逃课来了。姑姑知道了会杀了她的...但席釉似乎完全不在乎,她优雅地跨坐在旁边,从钱包里抽出一张黑卡放在吧台上。
"放松点。"席釉接过酒保递来的两杯饮料,推给沈陶一杯琥珀色的液体,"尝尝,苹果酒,几乎不含酒精。"
沈陶小心地抿了一口,甜中带酸的味道在舌尖扩散。确实不像有酒精的样子,她放松了些。
"你经常...来这里?"沈陶试探性地问。
"从我十四岁开始。"席釉啜饮着自己的饮料——那杯看起来更深色的液体,"这里的主人是我父亲的朋友。"
沈陶惊讶地眨眨眼。十四岁?她十四岁时连独自过马路都要紧张半天。席釉的世界对她来说陌生得像另一个星球。
"你从没逃过课吧?"席釉突然问。
沈陶摇摇头。
"从没喝过酒?"
再次摇头。
"从没..."席釉的手指轻轻划过沈陶的手背,"做过任何出格的事?"
沈陶的皮肤在席釉的触碰下微微发麻。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饮料,摇了摇头。
"可怜的小东西。"席釉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柔软,"被束缚得这么紧,连呼吸都要按别人的规矩来。"
沈陶抬头,发现席釉正用一种她从没见过的眼神看着自己——那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奇异的光芒,既温柔又危险。
"今天,"席釉举起杯子,"我要教你一点小小的叛逆。"
她轻轻碰了碰沈陶的杯子,玻璃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沈陶不由自主地跟着喝了一大口,这次她尝到了酒精的味道,微辣的感觉顺着喉咙滑下。
接下来的几小时像一场梦。席釉带她尝试了三种不同的低度酒,教她玩飞镖(沈陶一次都没射中靶心),甚至在乐队演奏一首慢歌时拉着她到舞池。沈陶从未跳过舞,但席釉的手扶在她的腰上,引导着她的步伐,让她感觉自己几乎...优雅。
"感觉如何?"回校的出租车上,席釉问道。天色已晚,街灯一盏盏亮起来,在她完美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沈陶的头因为酒精而微微发晕,但奇怪的是,她并不讨厌这种感觉。事实上,这是她五年来第一次感到...轻松。
"很好..."她轻声说,然后鼓起勇气补充,"谢谢你。"
席釉微笑起来,伸手整理了一下沈陶的衣领:"这只是开始。"
出租车在学校后门停下,两人悄悄溜回校园。沈陶的心跳得厉害,既因为害怕被发现,也因为某种难以名状的兴奋。她今天逃课了,喝酒了,跳舞了...做了所有"好女孩"不该做的事。
但却感觉...活着。
"下周六。"分别前席釉低声说,"我们去更远的地方。"
沈陶张嘴想回答,但突然一阵眩晕袭来,她不得不扶住墙壁。席釉立刻扶住她的手臂:"怎么了?"
"药..."沈陶艰难地说,"新药不能喝酒..."
席釉的表情瞬间变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闪过一丝沈陶读不懂的情绪:"为什么不早说?"
"我...我不想扫兴..."
席釉盯着她看了几秒,突然松开手:"回宿舍休息。如果难受就吐出来,多喝水。"
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冷淡,转身离开时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清脆的声响。沈陶站在原地,手臂上还残留着席釉的触感,心里涌上一阵莫名的失落。
她做错什么了吗?
"最近情绪波动很大啊。"
心理医生周默翻看着沈陶的日记本,眉头微微皱起。阳光透过咨询室的落地窗照进来,给这个灰发的中年男人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
沈陶蜷缩在沙发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的疤痕。每周三下午的心理咨询是她五年来雷打不动的行程,即使姑姑再怎么抱怨费用。
"新药适应期..."沈陶机械地回答,目光落在周医生书架上的一排排心理学著作上。
"不只是药物反应。"周默放下笔记本,锐利的目光透过镜片直视沈陶,"你的日记里出现了很多矛盾情绪的描述——极度兴奋后紧接着深度抑郁,这不像是单纯的药物反应。"
沈陶的肩膀不自觉地缩了缩。她当然不能告诉周医生关于席釉的事,关于那些酒,那些触碰,那些让她心跳加速的私密时刻...
"交到新朋友了吗?"周默换了个角度。
沈陶的指尖微微发抖。她想起席釉在走廊上为她挺身而出,在文学课上鼓励她朗读诗歌,在地下酒吧教她玩飞镖...朋友?这个词似乎太轻,又太重。
"有...有一个。"她最终小声承认。
周默的眼睛亮了起来:"能告诉我关于这个朋友的事吗?"
沈陶咬住下唇,摇了摇头。席釉是她的秘密,一个太过美好的秘密,如果说出来,可能会像肥皂泡一样破碎。
"好吧。"周默没有强求,只是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我想做个简单的测试,可以吗?"
测试由一系列图片组成,每张图片下有几个选项,描述图中人物的情绪或关系。沈陶机械地勾选着,直到翻到某一页——
那张图上画着两个女孩,一个站在光中,一个隐在阴影里。光中的女孩向阴影中的女孩伸出手,表情难以解读。
选项有:
A) 光中女孩在帮助阴影女孩
B) 光中女孩在嘲笑阴影女孩
C) 两者之间存在复杂关系
D) 无法确定
沈陶的笔尖在纸上悬停了很久,最终勾选了C。
周默收起测试纸时,表情若有所思:"下周见,沈陶。记得按时吃药,别喝酒。"
沈陶点点头,心里却一紧——周医生怎么知道她喝酒了?她没写在日记里啊...
走出诊所时,沈陶看见席釉的车停在对街。她今天开了一辆银色跑车,栗色卷发在阳光下闪着蜂蜜般的光泽。看见沈陶出来,她招了招手,嘴角挂着那种让人心跳加速的微笑。
沈陶所有的疑虑瞬间消散了。她小跑过马路,钻进席釉的车里,沉浸在柑橘与白麝香的香气中。周医生的警告,姑姑的威胁,同学们的嘲笑...所有这些都变得遥远而不重要。
重要的是此刻,席釉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脸颊,说:"想去兜风吗?"
沈陶点点头,系好安全带。跑车引擎轰鸣起来,像一头苏醒的野兽。席釉踩下油门,城市景色开始飞速后退。
在这一刻,沈陶愿意跟她去任何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