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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终

上釉

市立法院第三审判庭的空气凝固得几乎能划开。席釉坐在被告席上,指甲轻轻敲击着桌面,节奏稳定得像节拍器。三个月了,从机场被捕到现在,她依然保持着那种与生俱来的优雅——熨烫平整的囚服,一丝不苟的发髻,连手腕上的手铐都像是某种时尚配饰。

"被告人席釉,关于教唆纵火致人死亡的指控,你是否认罪?"

法官的声音在法庭回荡。旁听席上坐满了人——记者,好奇的市民,还有几个圣罗兰学院的学生。林萱坐在第一排,膝盖上放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

席釉微微一笑:"不认罪。"

一阵窃窃私语掠过法庭。她的律师——席家高价聘请的顶级刑辩专家——立刻站起来开始滔滔不绝地陈述:证据不足,被告与沈陶是正常朋友关系,所谓的"心理操控"纯属臆测...

席釉的视线越过律师的肩膀,落在原告席上。沈陶坐在轮椅上,半边脸还缠着绷带,露出的眼睛空洞地盯着地面。她瘦了很多,手腕细得像随时会折断的树枝。周默医生站在她身后,手搭在她肩上,像是防止她突然消散。

"传唤证人沈陶。"

当法警推着轮椅走向证人席时,席釉第一次调整了坐姿。她微微前倾,目光锁定在沈陶缠满绷带的手上——那双手曾经那么灵巧地翻动书页,现在却像两只受伤的鸟,无力地垂在膝盖上。

"沈陶小姐,你能描述一下与被告席釉的关系吗?"

检察官的声音很温和。沈陶抬起头,目光扫过法庭,在触及席釉时瑟缩了一下。她的嘴唇颤抖着张开,却只发出微弱的抽气声。

"慢慢来。"周默医生轻声说。

沈陶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次。当她再次开口时,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她...她是我的朋友...至少我以为..."

"被告对你做过什么特别的事吗?"

沈陶的手指绞在一起:"她...她让我相信镜子里有另一个我...叫'镜中人'..."

旁听席上一阵骚动。法官敲了敲法槌。

"这个'镜中人'对你说了什么?"

"她说..."沈陶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说我应该反抗姑姑...说火能净化一切..."

席釉的律师立刻跳起来反对:"臆测!没有证据表明我的当事人与这个所谓的'镜中人'有关!"

检察官不慌不忙地举起一个证物袋:"法官大人,这是一本在被告卧室发现的日记本,里面有详细记录她如何对沈陶实施心理操控的计划。"

席釉的指尖微微发凉。那本黑色日记...她明明记得销毁了。父亲的人明明保证过...

日记被当庭宣读。席釉自己的文字在法庭上回荡,冷静而精确地描述着她如何一步步摧毁沈陶的心理防线。某些段落甚至引起旁听席上的惊呼——特别是关于"镜中人"计划的细节。

"被告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法官问。

席釉站起来,整理了一下囚服。她的声音依然清亮悦耳,仿佛在课堂上回答问题:

"那只是一本小说构思。我有写作习惯。至于沈陶的幻觉...众所周知,她有严重的精神问题,长期服用药物..."

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沈陶突然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曾经充满畏惧和仰慕的眼睛——现在像两口深井,里面盛着席釉从未见过的东西。不是愤怒,不是恨意,而是一种近乎悲悯的...理解。

"席釉。"沈陶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你听见她的声音了吗?"

法庭一片寂静。席釉的喉咙突然发紧。什么声音?沈陶在说什么?

"镜中人。"沈陶轻声说,"她现在对你说话了吗?"

席釉的手指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这不可能。沈陶不可能知道...那些幻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火灾后?还是更早...

"反对!"她的律师大喊,"证人在对被告进行心理暗示!"

法官皱眉:"沈陶小姐,请只回答提问。"

沈陶点点头,重新低下头。但她的问题已经像种子一样播下。席釉能感觉到,法庭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寻找着精神异常的迹象。

休庭时,席釉被带到一个单独的房间。她站在小窗前,看着外面明媚的阳光。多讽刺啊,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日子里,她可能要面临终身监禁的判决。

"她成长了,不是吗?"

席釉猛地转身。房间里空无一人,但那声音确确实实存在——轻柔,低沉,几乎和她自己的声音一样...

"谁?"

"你知道我是谁。"声音从墙角传来,"你创造了我。现在,我属于你了。"

席釉的呼吸变得急促。幻觉。一定是幻觉。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疼痛让她稍微清醒了些。

门开了,法警示意她返回法庭。席釉整理了一下表情,重新戴上那副完美无瑕的面具。但面具之下,有什么东西已经出现了裂痕。

.

判决宣读的那一刻,席釉的父亲——席振天第一次露出了老态。他坐在旁听席首位,昂贵的西装也无法掩饰肩膀的垮塌。二十年有期徒刑,不得假释。即使以席家的权势,这也是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

席釉本人却出奇地平静。她甚至对法官点了点头,仿佛刚刚收到的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通知。但当法警带她离开时,她又一次看向了沈陶。

沈陶也在看她。绷带已经取下,露出下面新生的粉红色皮肤。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那不是一个受害者看着加害者的眼神,而是...一个医生看着病人的眼神。

席釉突然感到一阵寒意爬上脊背。在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沈陶不再是她的"作品",不再是那个任她摆布的玩偶。而她自己...却可能正在变成下一个沈陶。

"再见,席釉。"沈陶轻声说,"希望你能和她好好相处。"

法警推着轮椅离开了。席釉站在原地,突然意识到沈陶说的"她"是谁。镜中人。那个曾经只存在于沈陶幻觉中的声音,现在成了她的牢友。

"走吧。"法警催促道。

席釉迈步向前,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清脆的声响。她昂着头,像走向舞会而不是牢房。但那些一直注视她的人可能会注意到——她的肩膀微微发抖,仿佛背负着什么看不见的重物。

.

五年后。

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咨询室,为米色沙发镀上一层金边。沈陶——现在该称呼她为沈医生了——将一杯花茶放在来访者面前。

"上周感觉怎么样?"她问,声音温和而坚定。

对面的女孩大约十七八岁,手腕上隐约可见几道白色疤痕。她咬着嘴唇,目光游移:"好一点了...那个声音...没那么频繁了。"

沈陶微笑着点点头:"记得我们的约定吗?当那个声音出现时,你要问她什么?"

"问...问她想要什么。"女孩轻声回答,"而不是直接服从。"

"很好。"沈陶在笔记本上记了几笔,"下周同一时间?"

女孩点点头,起身离开时犹豫了一下:"沈医生...你真的...曾经也听到过那种声音吗?"

沈陶的目光落在自己手腕上几乎淡不可见的疤痕上:"是的。但现在,她安静了。"

送走女孩后,沈陶走到窗前,看着楼下花园里来来往往的人。市心理康复中心的花园总是很热闹,病人们在这里晒太阳,聊天,尝试重新学习生活的滋味。

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周默的信息:【今晚有空吗?新开的意大利餐厅。】

沈陶微笑着回复:【好啊,七点?】

五年了,烧伤的疤痕已经褪去,但某些记忆永远不会消失。她偶尔还是会梦见那场大火,梦见姑姑的尖叫声,梦见镜中人的低语...但现在的她能分清什么是记忆,什么是幻觉。

办公桌上摆着一个相框——她和林萱的毕业合照。林萱现在是一名检察官,专门处理青少年犯罪案件。她们偶尔聚餐,从不提起某个共同认识的人。

沈陶拿起外套准备离开时,目光扫过桌上的一份报纸。角落里有一则小新闻:《席氏集团前千金狱中自残,声称被"幻觉"控制》。她轻轻将报纸翻了个面,文字朝下。

有些故事,已经与她无关了。

.

监狱会客室。

席釉坐在玻璃隔板后,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五年牢狱生活在她脸上刻下了痕迹——眼角有了细纹,嘴唇不再红润,唯一不变的是那头栗色卷发,依然保持着完美的弧度。

"你今天看起来不错。"席振天坐在对面,声音通过电话传来,"上诉材料已经..."

"她今天很吵。"席釉突然说,眼睛盯着自己的倒影,"一整天都在我耳边说话。"

席振天的表情僵住了:"谁?"

"镜中人。"席釉微笑起来,"你知道的,爸爸。就像沈陶的那个。"

席振天的手微微发抖。五年来,他眼睁睁看着女儿一步步陷入自己编织的幻觉。最顶级的心理医生,最昂贵的药物,什么都试过了。但那个声音——那个席釉曾经用来操控沈陶的声音——现在成了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釉釉..."他第一次用女儿的小名,"再坚持一下。上诉..."

"没用的,爸爸。"席釉的声音异常平静,"她知道我们所有的秘密。她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探视时间结束的铃声响起。席釉站起身,朝父亲挥了挥手,像小时候放学时那样。然后她转身离开,背影挺直如常,只有仔细观察才能发现——她的头微微偏向左侧,仿佛在倾听某个看不见的人说话。

回牢房的路上,阳光透过高窗洒在走廊上。席釉停下脚步,看着那束光中的尘埃飞舞。恍惚间,她看见沈陶站在光里,穿着那件藏蓝色丝绒裙,朝她微笑。

"席釉。"幻觉中的沈陶轻声说,"现在你知道被镜子困住是什么感觉了。"

席釉伸手触碰那束光,尘埃从她指间流过,像时间,像生命,像所有她曾经拥有又失去的东西。

"是的。"她轻声回答,"我知道了。"

然后她继续向前走,走向那个只有她和"她"共享的牢房。走廊尽头,一扇窗户的玻璃反射出她的身影——两个席釉,一实一虚,永远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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