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像把钝刀，一下下剐着王奕的太阳穴。她机械地拧干毛巾，水珠落在沈梦瑶锁骨上那个输液港的透明敷料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消毒水味混着雨后的土腥气，让病房像个湿漉漉的玻璃罐。

毛巾擦过颈侧时，王奕的手突然顿住。沈梦瑶锁骨下方有两排细小的凸起，在惨白的皮肤上几乎隐形。她俯下身，鼻尖几乎碰到对方汗湿的皮肤——是盲文。指腹能清晰辨认出那两个字的点阵组合："别哭"。

"你他妈..."王奕的骂声卡在喉咙里。沈梦瑶右臂内侧的静脉处有十几个已经结痂的针眼，排成整齐的队列。这不是护士扎的，她认得这种排列方式——上周药理实验课，他们刚学过患者自控镇痛泵的注射位点选择。

监护仪突然发出短促的警报。王奕猛地直起身，撞翻了床头的生理盐水瓶。液体顺着电线流到地板上，和昨晚暴雨带进来的泥水混在一起。沈梦瑶的眼睫颤了颤，上面凝着的药液折射着绿莹莹的应急灯光。

护士站的电脑没锁。王奕点开疼痛评估系统时，回收站图标上有个血指纹——是她自己的，昨晚撕遗嘱时划破的食指。最近三天的记录全被删除了，但搜索框里留着半句没打完的查询："羟考酮半衰期"。

身后传来鼾声。值夜班的护士歪在转椅上，制服口袋里露出半盒曲马多。王奕盯着屏幕右下角的电池图标，电量只剩7%，像沈梦瑶现在的心率。

她点开用药记录。过去72小时里，本该每四小时一次的强效止痛药，实际给药间隔被手动调成了六小时。最后一次记录是昨晚20:13，剂量栏被改成原本的60%。王奕咬住腮帮子里的软肉，直到尝到铁锈味。

"偷看医疗档案要记过的。"

王奕差点把鼠标扔出去。沈梦瑶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倚在护士站对面的墙上。宽大的病号服领口滑到一边，露出锁骨下的盲文。输液管拖在地上，回血已经爬了半截。

"你知不知道减量会诱发爆发痛？"王奕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疼痛科第一课就讲过..."

"记得我们第一次解剖尸体吗？"沈梦瑶突然笑起来，嘴角有干涸的血迹，"你戴了三层手套还是抖得像帕金森。"

晨光未至的自习室像个洞穴。王奕用手机闪光灯照着那本解剖笔记时，光束在《局部解剖学》的彩图上投下刺眼的光斑。每页右下角都有针尖大小的凹点，乍看像是装订痕迹。

直到她翻到心脏解剖那章。

页脚的盲文突然变得密集。王奕用指甲刮着那些凸点，突然想起沈梦瑶去年选修手语课时总在课桌下鼓捣什么。当时她以为是女孩子编手链——现在她摸出来了，这是器官编码。心脏C-1729，肝脏L-0435，后面跟着精确到毫米的血管吻合标记。

"你连这个都要算计？"王奕抓起桌上的捐献协议。纸张在潮湿空气里变得柔韧，撕开时发出沉闷的声响。有什么东西从夹页里飘出来，轻飘飘地落在她鞋面上。

是角膜受体优先名单。第一个编号后面清清楚楚写着她的名字和学号。

沈梦瑶的指尖突然贴上她脸颊。王奕这才发现自己哭了，泪水正顺着对方的手指往下淌。"这样你就能永远看清世界的恶意了。"沈梦瑶的声音轻得像在说梦话，"我测试过所有光照条件..."

"啪！"

玻璃药瓶在墙上炸开的瞬间，王奕已经后悔了。她跪下去捡碎片时，看见无数个棱面里映出两人变形的倒影。沈梦瑶蹲下来帮她，输液管垂在她俩之间晃荡，像条透明的脐带。

"解剖课标本不够用啊。"沈梦瑶突然说。她捏起一块锋利的玻璃碎片，在王奕眼前晃了晃，"记得吗？你说过想看清视神经的走向。"

王奕的拳头砸在对方耳边的地板上。骨节擦破的皮肤渗出血，和协议碎片上的血迹混在一起。沈梦瑶没躲，只是突然抓住她手腕，力道大得惊人。王奕能感觉到她掌心的输液港凸起，硬得像颗子弹。

"死亡是唯一需要预习的考试。"沈梦瑶松开手，从口袋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柏林医学院图书馆的借阅函，未删减版《冰与火之歌》..."

王奕的视线模糊了。借阅日期是下周，收件人写着她的名字。沈梦瑶的签名旁边画着小小的龙焰图案，和昨天在图书馆看见的一模一样。

晨光终于漫进窗户。沈梦瑶突然倾身过来，额头抵在她肩膀上。王奕闻到她发丝里残留的放疗定位墨水味，混着眼泪的咸涩。镇痛泵的药液一滴一滴落下，在地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像极了她们大一第一次解剖时，从尸体眼眶里渗出的防腐液。

手机突然在口袋里震动。锁屏上跳出一条德文邮件通知，发件人栏赫然是柏林医学院器官移植中心。

王奕盯着那行德文发件人信息，屏幕的蓝光在她瞳孔里跳动。沈梦瑶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镇痛泵的按键被她的指甲刮出细小的划痕。

"别看。"沈梦瑶伸手去挡，输液管在空中划出半道弧线就垂落下来。王奕抓住她手腕的瞬间，监护仪响起尖锐的警报。她摸到沈梦瑶掌心的温度像块正在融化的冰。

手机突然被抽走。值班医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们身后，白大褂下摆还沾着泥点。"柏林那边凌晨三点发的邮件。"医生把手机倒扣在桌上，钢制听诊器碰到桌面的声响让王奕打了个寒颤，"角膜移植术前评估问卷。"

沈梦瑶的睫毛颤了一下，药液顺着脸颊流到嘴角。王奕突然意识到那根本不是眼泪——是刚才打翻的生理盐水，混着沈梦瑶咳出的血丝，在地板上洇出淡红色的水痕。

"你填了我的血型。"王奕掰开沈梦瑶紧握的左手，指甲在她掌心留下四个月牙形的凹痕，"RH阴性AB型，全医学院就我一个。"

走廊传来推车碾过地砖的声响。沈梦瑶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的液体在晨光里泛着诡异的橙红色。医生迅速拉开抽屉找止血钳时，王奕看见他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转运单——柏林医学院眼库的专用标签，预约日期是下周三。

"爆发性肝转移。"医生用纱布按住沈梦瑶咳血的嘴角，声音压得极低，"今早刚拍的增强CT，门静脉里都是癌栓。"他抬头看了眼监护仪上跳动的心率，"她等不到下周的。"

沈梦瑶突然抓住王奕的衣领往下拽。王奕踉跄着俯下身，听见气音擦过耳膜："C-1729...心室...有金属..."她的瞳孔已经开始扩散，但嘴角却扬起熟悉的弧度，"...瓣膜...共振片..."

王奕猛地直起身。去年冬天他们去听柏林爱乐乐团演出时，沈梦瑶中途离场了半小时。现在她终于明白那根本不是孕吐——是沈梦瑶在音乐厅洗手间里，咬着毛巾给自己注射抗凝剂时，金属瓣膜与MRI室核磁共振产生的耳鸣。

推车的声音停在门口。护士拿着转运单进来时，王奕正把沈梦瑶的手按在自己左胸。隔着两层病号服，她能感觉到对方掌下那个丑陋的术后疤痕——那是大二做先心病手术时留下的，而主刀医生是沈梦瑶的父亲。

"RH阴性血..."沈梦瑶的指尖突然抽搐了一下，"...你的抗体..."她的瞳孔已经对不上焦，但声音却异常清晰，"...会攻击...我的..."

监护仪响起持续的长音。王奕看着医生抓起除颤仪，却在按下按钮前犹豫了——沈梦瑶的病历本从推车上滑落，最后一页的DNR（不实施心肺复苏）声明上，签名字迹比平时工整十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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