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

冬天的第一场大雪，来得静悄悄。

　　入夜时天很阴沉，但没有落雪，天再破晓时，已经是白茫茫一片。

　　院子里盖了层厚厚的雪，树的枝干上，躺满了压实的白棉花。

　　天不是很晴，太阳没露脸，冷得很。

　　屋里比外面暖和得多，沉香还睡着呢，冬天起床总是比其他时候困难，一进了被窝就不想出来。

　　“沉香，该起来啦。外面下雪了。”

　　沉香慢慢从被窝里钻出来，“下雪了啊……嗯？我的小松树！”

　　他一下子从床上蹦出来，窜到院子里找他养的那颗小松树——那是之前买的，栽在一个小盆里，很清秀，一直放在院子的小桌上，沉香爱护得紧。

　　“别找啦！”我追出去，“我昨晚看天色不太好，给端进屋了。”

　　“呼，谢谢舅——谢谢姐姐！”

　　“刚才叫我什么？赶紧回屋多穿点衣服，别冻着了。”

　　“知道啦。”

　　哮天在院子里撒欢，问我能不能出去玩，这哪能拒绝，沉香和哮天一块跑出去了。

　　杨戬一大早就去门口扫雪了，这都多长时间了，不知道得扫成什么样。

　　我出门找他，一眼没看见，找邻居问问才知道，这好心人扫雪都扫到别家去了。

　　好冷。不找了，还是回去吧。

　　雪很纯净，踩出的一个个脚印，把平日的活动都印下来，让无痕的时光在此时留下了记号。

　　一个人待在屋里，有点冷清。

　　老康老姚这几日也出去了，说要去原先的住处看看，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我坐在床上裹着被子，看着窗外发呆，不一会儿竟打起瞌睡了。

　　突然门响了一声，有脚步声在靠近。

　　“就这么睡着了，嗯？”

　　我被一个怀抱围住，背后有带些许冰冰凉凉的感觉。

　　“一个人在这，是不是有点冷清。”

　　我慢慢转过去，正好对上他的眼睛——笑意盈盈地。

　　“对啊……小孩儿都跑出去了，你也不在……”

　　我脑袋往他怀里钻，他衣服凉凉的，还挺醒盹。

　　他摸摸我的脑袋，温热的呼吸一点点散开。

　　“二郎……”

　　“怎么了？”

　　“没事，就想跟你贴一会儿……”

　　他被我这个黏人的性子逗笑了。

　　我也不是一直都这么黏人，毕竟我从小到大习惯独来独往。但跟他待久了就觉得，有个永远可靠的人在身边，真的会不自觉地靠近。

　　只要他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安全区，我的避风港。哪怕只是一个怀抱。冬天不会冷，夏天不会晒，一直沉默也不会孤单，累了就可以闭上眼睛。

　　“还想睡觉吗？”他把我的被子掖得严严实实，真裹成粽子了。

　　“不睡了……睡多了晚上睡不着。”

　　我从被子里出来，温暖一下子褪去。

　　杨戬给我找了件棉衣披上，“想去哪？”

　　“扫扫院子吧，扫几条路出来。”

　　活还得干。

　　俩小孩到饭点才回来，小脸通红，眼睛都亮闪闪的。

　　吃过饭，杨戬和沉香要去后面山上练功。

　　杨戬问我要不要一起，我寻思练功挺枯燥的吧，婉拒了。

　　但我又想起来，之前听沉香说，他和舅舅一起去华山的途中，有一片落了雪的树林，就是在这杨戬开始教他九转玄功。

　　他给我描述过舅舅的身姿：远远地站在被压弯的树梢上，脚边树枝上的雪被抖落，泛白的叶子随风摆动。杨戬站定如松，又轻若游龙，回眸一笑，正好阳光打过来。

　　远山群峰，天净无尘，松林雪原。

　　听着都美。

　　我还是抵不住诱惑。

　　我带着哮天来后山寻他们。

　　过午出了太阳，不是很耀眼，但有阳光晒着的地方没那么冷了。

　　我走走停停，这山间的溪流都结了冰，四周的草还很挺拔。树并不密，有老松，有翠竹，崖壁乌青，棱角分明。

　　不知这俩人练到哪去了。

　　“哮天，你能找着他俩吗？”

　　哮天的小鼻子特别灵，老远都能找着人。她使劲嗅了嗅，说就在附近。

　　可这四周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们接着走，心思慢慢铺开在雪地，这山间风光如此好，不急着找人了。

　　哮天一蹦一跳地，到处探看，偶尔有松鼠窜过去，她也跟着上树。

　　脚下的雪很松，深一脚浅一脚的。

　　突然有人从身后围住我，手捂住我的嘴，力度并不重。

　　“嘘。”

　　耳畔的声音很熟悉，但身后仍是未知。

　　我心惊了一瞬，而后身体立马悬空，脚下没了着落，我失去重心向后倒，法术还没赶上，就先被人稳稳扶住了。

　　“杨戬！”我抓着他衣袖的手转而松开，在他胳膊上狠狠捶了一下，“你搞这套干什么！我剑都差点召出来了！”

　　他柔声道：“抱歉，吓到你了。”

　　你还知道啊。

　　“夫人不喜欢，下次换个方式。”他转头向前看，嘴角是掩不住的笑意。

　　“不学好。”

　　我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由得心头一颤。

　　雪松凌凌，远处群峰起伏连绵，蜿蜒不绝，藏青色的山尖与白雪相衬，天地一山之隔，一尘不染。

　　这就是他的心思吗？还挺有心。哼哼。

　　他额前的碎发被风撩动，我仿佛看到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我不自觉地又往他身边靠了些。

　　一段踏雪逍遥。

　　我长久被困在宅子里的心得以自由，相信他也如此吧。

　　与杨婵的永别，是我们每个人心里填不平的沟壑，幽幽深谷，不见底。

　　但悲伤的流动何尝不是另一种生命源泉，当闷在坚实土壤下的希望得到悲伤的浸润，也会深深扎根，在爱的浇灌下慢慢滋长，终得在幽谷生长得繁茂，让寸草不生之地迎来新的生机。

　　至于那渗入心底的悲伤源流，就让它别再泛滥了。让它和爱汇入同一片海，这片海，映着千千万我们的对视，触碰，耳语，和心跳。

　　此刻天地间，物与我皆无尽。

　　“喜欢吗？”他偏头轻声问我。

　　我回过神来，想回答，却迟迟说不出什么。他眼眸清亮，柔情似水，我每次一直盯着他看，就会入迷。

　　“这时候再问才对……喜欢，特别特别喜欢……”幸福在紧紧拥着我，我把脸埋到他胸前，说不明到底有多喜欢，就是忍不住想笑，发自内心的，控制不住的幸福的笑。

　　他揉揉我的头发，轻声道：“喜欢就好。”

　　至于俩小孩，后来我们才知道，沉香本来在后面紧追杨戬，看到哮天之后俩人就拿雪打起来了。俩人好一阵博弈，现场一片狼藉。

　　睡前，我温了点酒喝。杨戬平时不让我多喝酒，他知道的，我喝起来就没完——这还得从那个七夕酒楼说起。

　　“再喝一点，就一点嘛——”我吵着去抢酒杯，奈何身高实在不够。我都贴在他身上了，脚尖掂得不能再掂了。

　　无奈，我干脆赖在他身上，脸贴着他衣服。

　　这酒多少有点上头，身上确实热了一些。

　　他把我抱起放在床上，酒杯搁到一边，给我端了杯水。

　　“该睡觉了，乖。”

　　“真小气……”我有点晕乎，但还算清醒，一边抱怨一边慢慢解衣服。

　　但我灵机一动。

　　“二郎～要不你也尝尝……”不让我喝，那就骗你喝点。

　　他用不太正常的眼光看我，好像一眼看穿了我的小心思。

　　但他还是倒了一小盅，酒刚入口，他拿着的酒杯还没放好，我就一下子扑到他身上，毫不顾忌地吻上去。

　　咽得还挺快。

　　没喝到酒，但还是从他唇齿间尝到些酒气。

　　“胆子大了，敢从这抢酒喝了……”他的表情意味不明，但我明显地感受到他这语气不似平常。

　　我攀上他的肩，冲他埋怨：“那不然我怎么办啊……”

　　窗外有光影飘动，是雪。

　　雪又开始下。

　　酒还在升温。

　　我记得，那一夜，雪落得很轻柔，很绵软，他在我耳畔一次次唤我，直至白雪又在大地覆上一层。

　　他对我说他很爱我，他问我愿不愿意，他哄着我说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