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安堂那场泣血的控诉与喷溅的猩红,如同投入汴京死水潭的重石,掀起的波澜却诡异地沉寂了。林噙霜当众吐血的惨烈景象,以及她那番石破天惊、字字泣血的控诉,像一道无形的闪电,劈开了某些根深蒂固的伪善与麻木。勋贵圈子里那些刻薄的议论声,竟在震骇之后,诡异地消停了许多。没有人再敢明目张胆地跳出来指责墨兰“伤风败俗”,但那种无声的排斥、冰冷的疏离,却如同更粘稠的寒冰,将墨兰和她的慈安堂紧紧包裹。
墨兰将昏迷不醒、气若游丝的母亲安置在慈安堂最安静洁净的一间厢房里。她日夜守候,亲自煎药施针,用尽了从母亲那里学来、以及【跨世界药典】中解锁的所有续命之法。林噙霜的身体如同一盏彻底耗尽灯油的枯灯,生命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她大部分时间都陷入深度昏迷,偶尔睁开眼,眼神也是涣散的,只是枯瘦的手指会无意识地、死死攥住墨兰的衣角,仿佛那是她与这世界最后的联系。
墨兰看着母亲灰败的脸色,感受着那微弱却执拗的力道,心头如同压着万钧巨石。她强迫自己压下所有的悲恸和恐惧,将所有的心力都投入到慈安堂的运转和对五个孤女的教导中。她知道,母亲用命为她撕开的这条路,她必须走下去!走得堂堂正正,走得光芒万丈!
就在这压抑的沉寂中,三桩震动汴京的消息,如同冥冥中的呼应,接连炸响!
第一桩:康王氏(王氏的姐姐)放印子钱、逼死人命的肮脏勾当,被苦主拼死告发!铁证如山!开封府当堂拿人,抄没家产!康王氏锒铛入狱,昔日风光无限的康家,瞬间树倒猢狲散!消息传来,王氏当场晕厥,盛府上下噤若寒蝉。
第二桩:永昌伯爵府的吴大娘子,在听闻康王氏入狱的当夜,竟突发中风!口眼歪斜,涎水长流,半边身子瘫软如泥!别说再刻薄地骂人,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瘫在床上,由着丫鬟婆子伺候,眼中是滔天的怨毒与不甘,却再也无法化作伤人的毒箭。
第三桩:伯爵府六公子梁晗,纵马出游时,坐骑不知何故突然发狂暴起!梁晗被重重甩下马背,腰脊重创!太医会诊后,面色凝重地告知永昌侯——梁六公子,恐……恐已绝嗣!
这三桩看似毫无关联的惨祸,却偏偏发生在慈安堂风波之后!偏偏应在了林噙霜当众泣血控诉的那三个人身上!一时间,汴京城内流言四起,人心惶惶。那些曾对墨兰母女落井下石、恶语相向的人,背后都隐隐生出了一层寒意。莫非……真有报应?莫非那林噙霜临死前的诅咒……竟真成了谶语?!
墨兰听闻这些消息时,正在为母亲擦拭额角的虚汗。她的手微微一顿,眼中掠过一丝冰冷的了然,随即归于沉寂。她俯下身,在母亲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小娘……您听见了吗?害过我们的……都遭了报应了……” 昏迷中的林噙霜,眼睫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汴京城的诡谲风波尚未平息,一场更大的风暴,却骤然降临在帝国的心脏——紫宸宫!
中宫皇后娘娘,已过而立之年,此次怀胎本就凶险。临盆在即,竟突发子痫!继而胎位横逆,产程艰难!一天一夜过去,皇后已然力竭,胎儿却卡在产道,迟迟不下!太医院所有圣手齐聚凤仪宫外,绞尽脑汁,施尽浑身解数,灌下无数催产汤药,甚至动用了金针度穴的秘术,却依旧束手无策!皇后气息奄奄,胎儿的胎心也越来越弱!
“废物!一群废物!” 官家在殿外急得双目赤红,如同暴怒的雄狮,一脚踹翻了跪在面前瑟瑟发抖的太医令,“若皇后和龙胎有半点差池,朕要你们统统陪葬——!”
绝望的阴云,笼罩了整个宫闱。所有嫔妃、宫人跪了一地,大气不敢出。就在这死寂的绝望时刻,一位在凤仪宫伺候的老嬷嬷,猛地想起了什么,不顾一切地膝行上前,声音颤抖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希冀:
“官家!官家息怒!奴婢……奴婢斗胆!听闻……听闻宫外盛家有位女医官,擅治妇人急症,尤其……尤其对难产之症,或有奇法!前番疫病,便是她献方活人无数!求官家……开恩宣召一试!”
盛家?女医官?盛墨兰?!
这个名字如同最后的救命稻草,瞬间攫住了官家濒临崩溃的神经!他根本无暇思考什么规矩体统,什么男女大防,几乎是嘶吼着下令:
“快!宣!宣盛墨兰即刻入宫!快——!”
圣旨如同催命符,火速传到慈安堂。彼时墨兰正守在母亲床边,看着那微弱到几乎察觉不到的呼吸,心如刀绞。闻听皇后危急、宣召入宫,她猛地站起身!没有丝毫犹豫!
“半夏!取我的针囊!还有那个玄铁盒子!快!” 墨兰的声音冷静得可怕,眼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决绝光芒。她知道,这是母亲用命为她挣来的机会!是慈安堂、是她所坚持的这条路的生死存亡之机!更是无数挣扎在产难鬼门关的妇人最后的希望!
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病榻上形销骨立的母亲,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随即毅然转身,带着半夏和那个装着【跨世界药典】中解锁的最精妙手术器械的玄铁盒,在禁卫军急促的护送下,一头扎进了沉沉夜色,直奔那九重宫阙!
凤仪宫内,血腥气混合着绝望的药味,浓得化不开。皇后躺在凤榻上,脸色灰败如金纸,气若游丝,汗水浸透了发丝,身下被褥一片狼藉。几位太医脸色惨白,束手无策地跪在角落。墨兰的到来,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瞬间吸引了所有惊疑、审视、甚至带着一丝不屑的目光——一个宫外的女子,能有什么办法?
墨兰根本无暇理会那些目光。她快步上前,甚至来不及行全礼,只对官家匆匆一福,便立刻扑到皇后榻前。她无视了皇后高贵的身份,此刻在她眼中,只有一个挣扎在死亡边缘的母亲和一个危在旦夕的孩子!
她伸出三指,精准地搭在皇后冰冷濡湿的手腕寸关尺上。脉象沉微欲绝,散乱无序!再观气色、舌苔,结合太医所述症状——子痫引发横位难产,产道水肿,宫缩乏力,产妇已然虚脱!
【跨世界药典】中关于高危妊娠、难产急救的海量信息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结合母亲所授的苗疆急救手法和太医院的传统针法,一个极其凶险、却可能是唯一生机的方案,在她心中迅速成型!
“取参片给娘娘含服吊气!” 墨兰头也不抬,声音清晰而快速地下达第一个指令,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准备热水!烈酒!白布!快!”
宫人们被她这气势慑住,下意识地动了起来。
墨兰深吸一口气,打开玄铁盒。里面,是她根据【跨世界药典】图纸,请巧匠秘密打造的精钢器械——小巧的扩张钳、细长锋利的柳叶刀、弯曲的缝合针、特制的羊肠线……在烛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寒光!
“你……你要做什么?” 一位老太医看到这些奇形怪状的“凶器”,骇然失色。
“转胎!助产!” 墨兰言简意赅,声音冷冽如冰。她不再理会旁人,眼中只剩下皇后那隆起的腹部和生死一线的生命!她将烈酒倒入热水,仔细净手消毒,随即拿起一块浸透烈酒的白布,覆在皇后下腹部。
“娘娘,得罪了!” 墨兰低语一声,眼神瞬间锐利如鹰!她的双手,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与精准,隔着白布,以一种极其玄奥、需要莫大指力和技巧的手法,开始推揉按压皇后高高隆起的腹部!【跨世界药典】中关于胎儿转位的三维模型在她脑中飞速旋转!她要徒手,将横位的胎儿,在狭小的宫腔内,强行转正!
这手法凶险至极!稍有不慎,便是母婴俱亡!
时间仿佛凝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那个素衣女子,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双手沉稳有力,在皇后腹部沉稳而迅捷地推、转、按、压……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又仿佛是母亲在净月庵逼她练习推拿时,那无数次枯燥到令人发狂的重复,在此刻化作了救命的绝技!
“呃……” 昏迷中的皇后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眉头痛苦地蹙起。
“胎动!胎动强了!” 一直紧张盯着皇后腹部的老嬷嬷突然失声惊呼!
墨兰眼神更亮!手下力道陡然加重,精准地一推一按!
“头……头下来了!” 另一位经验丰富的稳婆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
横位转正!
墨兰没有丝毫停顿,汗水已经浸透了她的鬓发。她迅速抓起玄铁盒中那柄细长锋利的特制柳叶刀,在烈酒火焰上快速燎过!
“你要干什么?!” 官家惊得几乎要扑上来。
“产道水肿狭窄,胎儿头围过大,必须侧切!” 墨兰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没有丝毫颤抖!她看准位置,快如闪电般下刀!
“嗤——” 轻微的皮肉割裂声,伴随着稳婆的惊呼。
墨兰弃刀,双手再次覆上,配合着皇后微弱的本能宫缩,沉稳有力地向下推挤!同时厉声喝道:“娘娘!用力!为了孩子!用力——!”
也许是参片吊起了最后一口气,也许是母性的本能被唤醒,也许是墨兰那沉稳有力的推挤给了她信心,皇后竟真的在昏迷中,发出了一声微弱却拼尽全力的嘶喊!
“哇——!”
一声嘹亮却带着劫后余生般虚弱的婴儿啼哭,如同天籁之音,骤然划破了凤仪宫死寂绝望的空气!
“生了!生了!是位小皇子!” 稳婆喜极而泣的喊声响起!
满殿死寂!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劫后余生的低泣和惊呼!官家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晃,被内侍死死扶住,虎目含泪,死死盯着襁褓中那啼哭的婴儿,又看向凤榻上气息依旧微弱、却明显平稳了许多的皇后,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墨兰却丝毫没有松懈。她迅速拿起穿好羊肠线的特制弯针,俯下身,在皇后身下那小小的伤口上,手指翻飞,如同最精密的绣娘,进行着快速的缝合!动作稳定、精准、流畅!【跨世界药典】中超越时代的清创缝合术,在这一刻绽放出夺目的光芒!
血,止住了。
伤口,被完美地闭合。
皇后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
直到最后一针落下,打结,剪断线头,墨兰才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她直起身,眼前阵阵发黑,浑身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虚脱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双腿一软,几乎要栽倒在地,被眼疾手快的半夏死死扶住。
满殿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般聚焦在她身上。那些曾经的惊疑、不屑、鄙夷,此刻尽数化作了无与伦比的震撼、敬畏、乃至……恐惧!这个年轻的女子,她刚才做了什么?徒手转胎?利刃切体?妙手缝合?这哪里是医术?这简直是……神乎其技!
官家大步上前,看着墨兰苍白如纸却依旧挺直脊梁的脸,看着她那双沉静如深潭、此刻却因疲惫而微微失焦的眼眸,心中翻涌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对这双“回春妙手”的无限感激!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帝王的威严和不容置疑的郑重:
“盛墨兰!”
“救驾有功!活命皇后!诞育龙嗣!功在社稷!”
“赐——黄金千两!锦缎百匹!”
“封——‘安国夫人’!赐丹书铁券!”
“更着太医院,汇集天下妇科圣手,以尔之术为基,编纂《女医典》!刊行天下州县!凡我大宋女子习医济世者,皆奉此典为圭臬!”
“安国夫人”!
“丹书铁券”!
《女医典》刊行天下!
这恩赏,如同九天惊雷,震得满殿之人头晕目眩!这已不是对个人的封赏,这是对整个女子行医济世之路的……正名!是开千古未有之先河!
墨兰在半夏的搀扶下,缓缓跪下谢恩。疲惫的身体几乎支撑不住,但她的心,却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滚烫与力量!她仿佛看到净月庵那破败的禅房里,母亲枯槁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近乎解脱的、欣慰的笑容。
小娘……您看到了吗?
这条路……女儿替您……走通了!
岁月流转,寒暑更迭。慈安堂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在流言蜚语中飘摇的小院。在“安国夫人”的庇护和《女医典》的指引下,它成了汴京城、乃至整个大宋妇孺心中真正的“圣地”。青砖黛瓦,庭院深深,药香弥漫,求医问药者络绎不绝。
当年那五个在廊柱后瑟瑟发抖的孤女,如今已亭亭玉立,在各自的道路上绽放着夺目的光彩。
长女半夏,心思缜密,精于药膳调理。她将墨兰所授的食疗之法,结合【跨世界药典】中的营养学知识,融会贯通,竟研制出一系列口感与功效俱佳的滋补药膳方子。在墨兰的支持下,她创立了“济生堂”药膳行,专供宫闱贵胄、富商巨贾。其药膳用料考究,功效卓著,名声大噪,竟被官家钦点为“皇商”,专司宫廷御用药膳采办。昔日的流离孤女,如今已是执掌一方产业、连内廷总管都要客气相待的“半夏夫人”。
三女忍冬,沉静内敛,却对妇科一道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与执着。她精研《女医典》,尤其痴迷于其中关于妇人经、带、胎、产的深奥论述。她跟随墨兰出入宫禁、诊治病患,积累了无数珍贵的脉案。夜深人静时,她便在灯下,将墨兰的言传身教、自己的心得体会,结合【跨世界药典】中那些超越时代的理念(如无菌操作、产后心理疏导等),一点一滴地记录下来。数载寒暑,青灯黄卷,竟让她整理编纂出一部煌煌巨著——《济阴要术》!书中不仅详述妇人百病诊治,更破天荒地提出“产房洁净,关乎性命”、“产后抑郁,非为矫情”等惊世骇俗却又切中要害的论点。此书一出,虽在守旧的太医院引起轩然大波,却迅速在民间稳婆和无数深受其苦的妇人中引起巨大反响,被奉为圭臬。忍冬本人,也成了汴京妇孺口中口口相传的“送子观音”、“妇科圣手”。
白芷精于外伤缝合与疮疡护理,手法精妙,被军中伤兵营奉若神明;青黛则继承了墨兰的儿科之术,尤擅小儿惊风与疳积之症,慈安堂的儿科诊室前日日排起长龙;最小的紫苏,灵气十足,辨识药草、炮制药材的天赋极高,掌管着慈安堂庞大的药库,经她手炮制出的药材,药性纯净,功效倍增。
五个女孩,如同五株在疾风骤雨中顽强生长、最终绽放异彩的奇花,在慈安堂这片曾经被鄙夷为“魔窟”的土地上,用她们自己的双手和本事,活成了母亲(林噙霜)用生命嘶喊出的模样——顶天立地!
这一日,墨兰刚从宫中为一位年迈的太妃诊脉归来。夕阳的余晖为慈安堂的飞檐翘角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辉。她习惯性地走向后院那间始终保留着的静室。推开门,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病榻上,林噙霜(莲央)依旧静静地躺着,比几年前更加枯槁,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深陷的眼窝紧闭着,只有那极其微弱、却始终未曾断绝的呼吸,证明着这具残躯内,似乎还残留着最后一丝不肯熄灭的星火。
墨兰坐在床边,如同过去的无数个日夜一样,用温热的布巾,仔细地擦拭着母亲枯瘦如柴的手。她低声地、絮絮地说着:
“小娘,半夏的‘济生堂’又接了宫里的单子,官家夸她的药膳开胃呢……”
“忍冬的《济阴要术》,江南东路那边已经刊印第三版了,好多稳婆托人捎信来谢她……”
“白芷前日随军医去了趟北境,回来带了不少那边特有的伤药方子……”
“青黛给齐国公府的小公子瞧好了积食,那孩子现在见了她就笑……”
“紫苏炮制的‘九蒸九晒’熟地黄,连院判大人都说好……”
她的声音轻柔而平静,如同在讲述着最寻常的家常。夕阳的光透过窗棂,落在她沉静的侧脸上,也落在林噙霜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
突然,墨兰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
她感觉到,母亲那冰冷枯瘦的手指,在她掌心,极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