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安堂后院那间弥漫着药香的静室,如同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阳光透过糊着素纱的窗棂,在冰冷的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带着腐朽气息的药味,以及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墨兰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手中捧着一卷新近誊抄的《女医典》增补篇,声音低缓而清晰地为病榻上的人念诵着。
“……妇人产后血晕,急取铁器烧红,淬醋熏鼻,可通窍醒神。然此法酷烈,非至危勿用……”
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只有那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着心底深处翻涌的惊涛骇浪。就在刚才,她为母亲擦拭那枯槁如柴的手指时,那冰凉的指尖,竟真真切切地、在她掌心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
那一下微不可察的悸动,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墨兰心中掀起滔天巨浪!是回光返照?还是……母亲真的听见了她日日夜夜的絮语?
她不敢深想,只能强迫自己将心神沉入手中的医典,仿佛这冰冷的文字能成为她此刻唯一的浮木。她念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仿佛要将这救命的智慧,连同自己所有的祈愿,一同灌注进母亲那即将彻底熄灭的生命之火中。
“……若遇横产逆生,胎位不正,可先施针于至阴、三阴交等穴,松弛胞宫,再循《济阴要术》所载‘推宫转胎’之法,手法需稳、准、缓,切忌……”
念到这里,墨兰的声音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这“推宫转胎”之法,正是当年她在凤仪宫,徒手为皇后转胎所依仗的核心秘技!是母亲在净月庵那破败的禅房里,无数次逼她苦练,无数次在她自己身上演示指点的结果!是母亲用血与痛,为她铸就的救命之技!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视线瞬间模糊。她慌忙低下头,掩饰着失态,手指用力攥紧了书卷的边缘。
就在这时——
“呃……”
一声极其轻微、沙哑到几不可闻的吸气声,如同破旧风箱最后的呜咽,突兀地打破了室内的死寂!
墨兰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
只见病榻上那具如同枯木般沉寂了太久的身体,竟微微地、极其艰难地颤动了一下!深陷的眼窝处,那两扇仿佛被尘封了千年的眼皮,竟极其缓慢、极其费力地……掀起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缝隙之下,不再是往日的涣散与空洞,而是凝聚着一种奇异的光!那光芒浑浊、疲惫,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却又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清明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解脱的释然。
林噙霜(莲央)醒了!
在油尽灯枯的边缘,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前夕,她竟奇迹般地、短暂地挣脱了那无边的黑暗!
“小……小娘?!” 墨兰失声惊呼,手中的书卷“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砖上。她扑到床边,双手颤抖着,想要去握母亲的手,却又怕惊扰了这如同梦幻般的清醒。
林噙霜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艰难地聚焦在墨兰那张写满震惊、狂喜与无尽悲恸的脸上。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气音。
墨兰立刻明白了!她慌忙端起旁边温着的参汤,用银匙舀了极小的一勺,小心翼翼地凑到母亲干裂苍白的唇边。
冰凉的参汤浸润了干涸的唇瓣,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林噙霜极其艰难地、用尽全身力气,才吞咽下那一点点液体。她的目光,却始终牢牢地锁在墨兰脸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有深不见底的疲惫,有穿越时空的沧桑,有刻骨铭心的痛楚,更有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温柔?
“墨……兰……” 她终于发出了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我在!小娘!我在!” 墨兰紧紧握住母亲那只冰冷枯槁的手,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如同断线的珠子汹涌而下,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林噙霜的目光缓缓移动,极其吃力地扫过这间熟悉又陌生的静室,扫过窗外透进来的、带着暖意的阳光。她的眼神,仿佛穿透了这层层的墙壁,看到了慈安堂前院络绎不绝的求医者,看到了后院药圃里随风摇曳的药草,看到了半夏指挥着伙计搬运药膳食材的干练身影,看到了忍冬在灯下奋笔疾书《济阴要术》的专注侧脸,看到了白芷、青黛、紫苏……那五个曾经瑟缩在廊柱后的小小身影,如今已亭亭玉立,眼神明亮而坚定。
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欣慰笑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艰难地在她枯槁的唇边浮现。那笑容,瞬间冲淡了她脸上浓重的死气,竟显出一种近乎圣洁的光辉。
“好……好……” 她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她们……很好……你……也很好……”
墨兰泣不成声,只能用力点头,将母亲的手攥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留住那飞速流逝的生命。
林噙霜的目光再次回到墨兰泪流满面的脸上。那深潭般的眼底,挣扎、犹豫、释然……种种情绪飞快地闪过。最终,所有的复杂都沉淀下来,化为一片近乎透明的澄澈。她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用尽灵魂深处最后的力量,凝聚起一丝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
“墨兰……听……我说……”
她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在疯狂鼓动。墨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将耳朵凑得更近。
林噙霜的嘴唇颤抖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剥离出来,带着一种穿越诸天万界的沉重和一种……临终托付的决绝:
“我……不是……你娘……”
轰——!!!
这五个字,如同五道裹挟着万钧雷霆的霹雳,狠狠劈在墨兰的头顶!劈得她魂飞魄散!劈得她眼前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母亲的脸,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人!
不是……娘?
那她是谁?
那这十几年的母女情分……是什么?
那林栖阁的娇宠算计……是什么?
那净月庵的逼迫苛责……是什么?
那慈安堂前的泣血控诉……又是什么?!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彻底颠覆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墨兰的心脏!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更加汹涌地奔流!
林噙霜看着墨兰瞬间惨白如纸、写满惊骇与崩溃的脸,眼中掠过一丝深沉的痛楚和不忍,但更多的是一种终于解脱的释然。她的声音更加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来自遥远的时空:
“我……只是一个……过客……”
“一个……替你改命……的人……”
“一个……替你……斩断……枷锁……的……刀……”
她的喘息更加急促,如同濒死的鱼,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令人心悸的嘶鸣。她枯槁的手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反握住墨兰的手,那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某种东西烙印进她的灵魂深处!
“枷锁……断了……”
“路……通了……”
“你……自由了……”
“你为……改写命运……而生……”
“但愿你……比我……自由……”
最后几个字,如同风中残烛最后的光亮,微弱地摇曳了一下,随即彻底熄灭。
林噙霜眼中那凝聚了所有生命力的光芒,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重新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永恒的沉寂。她紧握着墨兰的手,无力地垂落。胸口那最后一丝微弱的起伏,也彻底归于平静。
静室之内,只剩下墨兰粗重的、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以及那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不断砸落在冰冷地砖上的泪滴。
死了。
她……走了。
带着那个石破天惊、颠覆一切的秘密。
墨兰呆呆地跪在床边,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脑子里一片轰鸣,无数混乱的画面疯狂撕扯——林栖阁里那个教她吟诗作赋、谋算前程的娇媚小娘;净月庵禅房中那个枯槁严厉、逼她学医认药的疯癫妇人;慈安堂前那个佝偻着腰、却挺直脊梁、泣血控诉、为她撑起一片天的……“母亲”!
不是娘?
那这深入骨髓的痛楚是什么?
那这刻骨铭心的恨与……爱,又是什么?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悲鸣,终于冲破了墨兰死死压抑的喉咙,如同受伤孤狼的哀嚎,在寂静的慈安堂后院凄厉地回荡开来!
她猛地扑倒在母亲尚有余温却已彻底冰冷的身体上,双手死死攥住那件洗得发白、沾染着岁月尘埃的破旧棉袍,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浮木,放声恸哭!哭声撕心裂肺,带着被彻底颠覆的信仰、被撕裂灵魂的剧痛,以及一种无法言喻的、巨大到足以吞噬一切的……悲伤!
“娘——!!!”
“您就是我的娘——!!!”
“您就是——!!!”
她哭喊着,声音破碎不堪,泪水浸透了母亲冰冷的衣襟。那一声声泣血的“娘”,是对那个惊世秘密最决绝的否认!是对这十几年扭曲却真实存在的、用血与痛浇灌出的母女情分,最惨烈的祭奠!
无论你是谁。
无论你来自何方。
你为我斩断枷锁,铺就前路。
你逼我长出翅膀,顶天立地。
你便是我的娘!
唯一的娘!
时光如同奔流的汴河,裹挟着尘世的悲欢,一去不回。
又是十年寒暑。
汴京城南,一座青瓦白墙、规模宏大的院落静静矗立。门楣上,“济世女学堂”五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里,是《女医典》刊行天下后,由“安国夫人”盛墨兰奏请官家御准、联合太医院及汴京数位开明大儒共同创办的学府。专收女子,教授医理、药性、妇科、儿科、乃至简单的护理与接生之术。
学堂最大的讲堂内,窗明几净。数十位年龄不一、神情专注的少女,正襟危坐。讲台上,一位身着素雅青袍、发髻间已染上点点霜华的女子,正手持一卷书册,声音沉静而清晰地讲解着。
“……故《济阴要术》有云:‘产房之洁,关乎性命。凡接生稳婆,必先净手洁面,着洁净衣衫,所用器物,沸水煮过,白布覆盖……’”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从容与威严,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讲堂里。
正是盛墨兰。
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痕迹,眼角有了细纹,鬓角染了风霜。但那双眼睛,却比年轻时更加沉静,如同深秋的潭水,清澈见底,却又深不可测。曾经的骄矜、算计、恐惧、彷徨,早已被时光和无数在生死边缘的磨砺洗去,只剩下一种阅尽千帆后的通透与悲悯,以及一种由内而外的、磐石般的坚韧。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靠母亲用极端手段逼迫才能站起来的庶女。她是大宋女子医道的宗师,是济世女学堂的山长,是无数挣扎在命运泥沼中的女子心中的明灯。
“……此‘无菌’之念,乃我女子医道立足之根本!亦是尔等日后悬壶济世、活人性命的第一要则!切记!切记!” 墨兰放下书卷,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那一张张年轻而充满求知欲的脸庞。她们的眼神里,有对知识的渴望,有对未来的憧憬,更有一种……她年少时从未有过的、属于“人”的尊严和底气。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当年净月庵破败禅房里,那个被逼着背诵药性赋、满心屈辱不甘的自己;看到了慈安堂前,那个面对恶毒攻讦、脊背挺得笔直却内心绝望的自己;看到了凤仪宫中,那个手持利刃、在帝王的注视下与死神搏斗的自己……
最终,所有的光影,都定格在静室里,母亲枯槁的脸上,那双最后睁开时、带着奇异清明与释然的眼眸,和那句如同诅咒又如同祝福的遗言:
“但愿你……比我……自由……”
窗外,一阵带着初夏暖意的微风,调皮地穿堂而过。讲台上,那本摊开的、由官家钦命刊行天下的《女医典》,书页被风轻轻掀起,哗啦啦地翻动起来。泛黄的书页在阳光下跳跃着,如同无数只振翅欲飞的白色蝴蝶,带着救世的智慧与自由的希冀,在沉静的讲堂内翩跹起舞。
墨兰的目光追随着那些翻飞的书页,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无比澄澈释然的弧度。
自由……
娘……
女儿……做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