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薇踏入承乾宫偏殿时，正是酉时三刻。鎏金兽首香炉里焚着昂贵的龙涎香，青烟袅袅，却掩不住空气中那股子新旧脂粉混杂的、刻意堆砌的华贵气息。德妃沈听兰正临窗而坐，手里捏着一副象牙牌，指尖在“天”“地”“人”“和”的骨牌上轻轻划过，眼神却飘向窗外那株开得正盛的石榴树。
“参见德妃娘娘。”景明薇福了一礼，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对方听见。
沈听兰回过头，脸上立刻堆起柔和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只浮在精心描画的眉梢眼角：“是清梧啊，快起来，坐这儿说。”她指了指身边的绣墩，语气热络得有些刻意。
景明薇依言坐下，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沈听兰身上那件月白色蹙金绣玉兰纹样的宫装——料子是上好的云锦，绣工也精致，唯独那玉兰纹样，绣得过于饱满，反倒失了清韵，像极了沈听兰本人，从一个陪嫁丫鬟一跃成为皇帝的宠妃，纵然满身荣华，骨子里的局促却总在不经意间流露。
“娘娘今日好兴致，还在玩骨牌。”景明薇状似随意地开口。
沈听兰放下骨牌，叹了口气：“不过是解闷罢了。宫里的日子，不像宫外那般自在。”她说着，意有所指地看了景明薇一眼，“还是公主好，能随意出宫，见识外面的天地。”
景明薇心中微动。谁都知道，这位德妃娘娘最在意的，便是自己卑微的出身。当年她以陪嫁丫鬟的身份被抬为侧妃，又赶在正室谢亦歌之前生下皇长子景明渊，从此一步登天，成了后宫之中仅次于皇后的存在。可无论她如何风光，“丫鬟”的出身始终是她抹不去的烙印，让她在面对出身名门的妃嫔时，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卑与戒备。
“娘娘说笑了，”景明薇淡淡一笑，“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宫外有宫外的风险。女儿前些日子去沧州，见了些世面，才知道还是宫里安稳。”
她刻意提起沧州，果然看到沈听兰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沧州是景明薇待过的地方，那段经历在宫中并非秘密，反而成了某些人眼中“公主行事不羁”的佐证。沈听兰显然不喜欢话题扯到景明薇的“风光往事”上，她很快转了话题：
“说起来，陛下今日又去了萧淑妃那里吧？那位萧娘娘，可是越来越得宠了。”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味。
景明薇心中了然。萧淑妃，江南鸿儒萧敬之的女儿，是皇帝登基后纳入后宫的第一位妃嫔。世人皆道陛下敬重文人，宠爱萧淑妃是因为她才情出众，善解人意。只有少数人知道，皇帝纳萧氏，实则是为了拉拢江南的士子阶层，平衡朝堂上世家大族的势力。
“萧淑妃温婉贤淑，父皇喜欢也是常理。”景明薇不置可否地应道。
沈听兰撇了撇嘴，显然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她还想再说什么，门外忽然传来太监的唱喏声：“陛下驾到——”
沈听兰立刻站起身，脸上瞬间换上恭敬又略带娇羞的神情，与景明薇一同迎了上去。
皇帝景元宏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常服，脸色带着一丝疲惫，眼神却依旧锐利。看到景明薇，他微微有些意外：“薇丫头也在这儿？”
“女儿给德妃娘娘请安，没想到父皇会来。”景明薇福礼道。
景元宏点点头，目光落在沈听兰身上，语气平淡：“起来吧。朕只是路过，进来看看。”
沈听兰连忙伺候皇帝坐下，又亲自奉上茶点，动作娴熟温顺。景元宏却只是随意地呷了一口茶，目光落在窗外，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殿内一时有些沉默。景明薇能感觉到，父皇今天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果然，景元宏放下茶杯，忽然开口，语气带着一丝冷意：“听说，突厥的阿史那公主，不日就要到长安了？”
沈听兰的手微微一颤，差点打翻手中的茶盘。她连忙低下头，恭声道：“是……礼部已经在准备迎接事宜了。”
景明薇心中一凛。阿史那氏，东突厥颉利可汗的妹妹，皇帝为了安抚边境，与突厥达成和解，决定迎娶这位突厥公主。这桩婚事，是典型的政治联姻，旨在缓解北境的压力，让谢季能专心应对东突厥的威胁。
“一个外族女子，”景元宏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要住进这深宫之中，倒是件新鲜事。”
景明薇知道，父皇这是在敲打沈听兰。阿史那氏的到来，意味着后宫之中又多了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而且是与外患相关的力量。这对沈听兰来说，无疑是一种威胁，因为她的儿子景明渊是皇长子，而阿史那氏若生下皇子，凭借突厥的背景，地位将难以估量。
沈听兰的脸色有些发白，她连忙跪下：“陛下圣明，臣妾……臣妾会好好伺候阿史那公主的。”
景元宏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是转向景明薇：“薇丫头，你对这桩婚事怎么看？”
景明薇心中飞快地转动着。父皇问她这个问题，显然不是随口一问。她想起了自己在玉门关时了解到的突厥风俗，也想起了北境的战事和谢舅舅的压力。
“回父皇，”景明薇沉声道，“阿史那公主的到来，于北境而言，是件好事。至少短期内，东突厥不会轻易南下，谢舅舅也能腾出精力，处理其他军务。”
“哦？你只看到了好处？”景元宏挑眉。
“坏处也是有的，”景明薇坦然道，“阿史那氏来自外族，与我朝风俗不同，难免会引起一些非议。而且，突厥人素来骁勇，若阿史那氏在宫中站稳脚跟，恐怕会有人借此大做文章，挑拨离间。”
景元宏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说得不错。你倒是看得透彻。”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这桩婚事，是不得已而为之。就像当初纳司马氏为贵人，是为了安抚前朝旧臣；纳薛氏为嫔，是为了拉拢关中世家；纳萧氏为淑妃，是为了笼络江南鸿儒。朕的后宫，从来就不是谈情说爱的地方，而是朝堂的延伸。”
他的话语平静，却带着一股冰冷的帝王之气。景明薇心中明白，父皇这是在向她展示帝王的无情与权衡。那些所谓的妃嫔，在他眼中，不过是一枚枚棋子，用来平衡各方势力，巩固皇权。
沈听兰跪在地上，脸色越来越白。她终于明白，皇帝今天来此的真正目的，不是看她，而是借阿史那氏的婚事，敲打她，也敲打所有后宫之人——在这深宫中，没有真正的恩宠，只有永恒的利益。
“陛下圣明，”景明薇低声道，“女儿明白了。”
景元宏点点头，目光再次落在沈听兰身上，语气缓和了一些：“起来吧。记住你的本分。朕的长子，只要他安分守己，”
这既是安抚，也是警告。沈听兰如蒙大赦，连忙叩首：“谢陛下恩典！臣妾明白！”
景元宏不再看她，站起身：“朕还有事，先走了。薇丫头，你跟朕来。”
“是。”景明薇跟在父皇身后，离开了承乾宫。
走出承乾宫，夕阳的余晖洒在宫道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父皇，”景明薇忍不住问道，“您真的打算让阿史那氏进宫吗？她毕竟是突厥公主，万一……”
“没有万一，”景元宏打断她，语气坚定，“朕需要时间，需要北境的安宁。阿史那氏是最好的筹码。至于她会不会搞事……”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这深宫之中，能活下来的，从来都不是安分守己的人。朕倒要看看，她有多大的本事。”
景明薇看着父皇的侧脸，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冷峻。她忽然想起了文宣皇后那位父皇登基前的正室，谢舅舅的妹妹。
“父皇，”景明薇轻声问道，“您……还记得文宣皇后吗？”
景元宏的脚步顿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怀念，有遗憾，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亦歌啊……”他低声念叨着这个名字，“当然记得。她是朕的发妻。”
文宣皇后谢亦歌，出身将门，是谢季的亲妹妹。当年皇帝还是皇子时，为了拉拢谢季这员虎将，娶了谢亦歌为正室。两人的婚姻，起初也是政治联姻，但据说后来也有了真情。只可惜，谢亦歌在生下二皇子时难产而死，成了皇帝心中永远的痛。
“为了稳定太子之位，朕此后再未立后。”景元宏的声音带着一丝怅然，“你舅舅把明浩当亲儿子带大，对他寄予厚望。这也是朕欠亦歌的。”
景明薇知道，二皇子能成为太子，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是谢亦歌的儿子，是谢俊策的外甥。父皇不立皇后，一方面是为了纪念谢亦歌，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不让其他妃嫔的儿子威胁到他的地位，从而稳定谢季和军方的人心。
“那德妃呢？”景明薇忍不住问，“她生下了皇长子，父皇却一直没有……”
“沈听兰？”景元宏冷笑一声，“她不过是个意外。当年亦歌身子弱，她作为陪嫁丫鬟，伺候在侧，朕抬举她为德妃，让以庶长子的身份存在，已经是对她最大的恩宠了。她还能奢望什么？”
景明薇心中一寒。原来在父皇眼中，沈听兰和她的儿子，都只是棋子，甚至是意外的棋子。
“父皇，”景明薇看着父皇，认真地说，“女儿知道，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景国，为了江山社稷。可是……有时候，会不会太辛苦了？”
景元宏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女儿，眼中露出一丝难得的温情：“傻丫头，做皇帝，哪有不辛苦的？这天下，是朕的责任，也是朕的宿命。”
他顿了顿，伸手拍了拍景明薇的肩膀：“不过，看到你这么懂事，这么能干，父皇心里很欣慰。你比你那些哥哥们，都要明白事理。”
景明薇心中一暖，又有些酸涩。她知道，父皇这是在肯定她，也是在暗示她，将来可能需要她承担更多的责任。
“父皇，”景明薇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如果……如果阿史那氏那边出了什么问题，女儿愿意为父皇分忧。”
景元宏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浓浓的赞许：“好！不愧是朕的女儿！有你这句话，父皇就放心了。”
他看着景明薇，眼神坚定：“阿史那氏进宫后，你多留意着点。她的背景，她的言行，还有她带来的人，都要查清楚。记住，不要打草惊蛇。”
“是，女儿明白！”景明薇朗声应道。
夕阳西下，将皇宫染成一片金红。景明薇跟在父皇身后，走在长长的宫道上。
父皇的后宫，从来就不是风花雪月的场所，而是没有硝烟的战场。每一位妃嫔的背后，都牵扯着前朝的势力、世家的利益、甚至外患的威胁。父皇的每一次纳妃，都是一次精心的布局，为了平衡各方势力，为了巩固皇权，为了应对前朝、世家、外患。
凤帷深处，帝王之心深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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