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薇立于拾翠殿飞檐下时,正值暮春三月。檐角铜铃在风中轻颤,碎玉般的声响里,夹杂着殿内隐隐传出的琴音。那琴音指法娴熟,却透着一股刻意雕琢的匠气,像极了殿中主人——贤妃薛尔琴此刻强作镇定的心境。
“公主,您瞧这芍药开得多好。”贴身宫女挽月轻声提醒,眼神却不着痕迹地瞟向隔壁昭容宫墙头探出头的几枝海棠。
景明薇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昭容宫的垂花门外,正停着一辆描金平顶肩舆,抬舆的太监身着四品蟒纹袍服——那是皇帝景元宏的专属仪仗。她微微颔首,目光落回拾翠殿前那丛开得正盛的紫袍玉带芍药上。这花是薛尔琴入宫时特意从薛家老宅移栽的,正如她本人,带着世家女的矜贵与不容错辨的出身烙印。
“贤妃娘娘这几日身子不适,还劳烦公主挂心。”拾翠殿的掌事宫女莲心迎了出来,脸上堆着标准的笑意,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景明薇踏入殿内,果然见薛尔琴斜倚在铺着藕荷色锦缎的软榻上,身上披着件银鼠镶边的素色斗篷,衬得面色愈发苍白。她见了景明薇,挣扎着要起身,却被景明薇按住:“贤妃娘娘身子不适,不必多礼。”
“有劳公主挂念,”薛尔琴声音微哑,指尖无意识地绞着斗篷边缘的流苏,“不过是些小毛病,劳动公主亲自过来。”
景明薇目光扫过屋内陈设。薛尔琴入宫已三年,从正六品宝林一路升至正二品贤妃,居所却依旧维持着初封时的素雅,唯有墙上挂着的一幅画透着几分刻意的文人雅致——那是她为了迎合皇帝喜好而求来的。景明薇心中微叹,这位薛贤妃,空有世家女的出身,却偏偏在揣摩圣意上差了火候。
想当初第一次选妃,尚书左丞薛硕捧着嫡妹薛尔琴的生辰八字送入宫中时,满朝文武都以为这位与豳王生母同出一族的世家女会是头份荣宠。毕竟薛硕官居正四品,又是关陇世家的核心人物,娶薛女显然是皇帝安抚世家的重要一步。反观太学博士萧荣之女萧书语,不过是从六品官的女儿,入宫时只封了从七品御女,与正六品宝林的薛尔琴差了整整三级。
“听说昭容那边……又得了陛下赏赐?”薛尔琴状似随意地开口,目光却紧紧盯着景明薇。
景明薇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萧昭容有孕,父皇多赏些也是应该的。”
提到“有孕”二字,薛尔琴的指尖猛地攥紧了流苏,指节泛白。三个月前,萧书语被诊出有孕,不过半月,便从正六品美人连升两级,晋为正四品昭容。而她自己,同样在半年前有了身孕,却只从正三品修仪晋为正二品贤妃,中间只升了一级,且赏赐也远不如萧书语丰厚。
“公主可知,”薛尔琴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当年臣妾与萧昭容一同入宫时,陛下曾夸臣妾‘娴静端庄,有大家闺秀之风’,如今……”
她的话没说完,却已道出了心中的不甘。景明薇静静听着,脑海中却回想起三年前选妃那日的情景。
那日御花园的选妃宴上,薛尔琴身着杏黄色蹙金绣牡丹裙,端坐在世家贵女之中,言行举止无懈可击,却也毫无亮点。而角落里的萧书语,一身淡青色衣裙,未施粉黛,却在皇帝命众人展示才艺时,弹了一曲自创的《凤求凰》,琴声清越灵动,带着一股不驯的才情,当即就让皇帝眼中亮了起来。
景明薇还记得,那日散宴后,父皇曾在御书房对她感叹:“薛氏女是块好玉,可惜雕琢过度,失了灵气;萧氏女如未经打磨的璞玉,虽出身平凡,却有浑然天成的妙处。”
帝王的偏爱,从来都不只是看出身。薛尔琴空有世家嫡女的身份,却不懂皇帝真正欣赏的是萧书语身上那股不被世俗规矩束缚的才情——尤其是在安抚鸿儒的政治考量之外,皇帝本人对音乐的偏爱,更是让萧书语占尽了先机。
“贤妃娘娘不必忧心,”景明薇斟酌着开口,“您腹中毕竟是龙裔,父皇岂会不在意?”
薛尔琴惨然一笑:“在意?若真在意,为何萧昭容有孕,能从七品连跳至四品,还得了抚养三皇子的恩典?而臣妾……”她猛地咳嗽起来,脸色涨得通红。
景明薇连忙示意莲心上前伺候。她看着薛尔琴痛苦的模样,心中不由得想起前日
那日她路过昭容宫附近的回廊,恰巧听见两个拾翠殿的小宫女在低声议论:
“……你们可听说了?当年萧娘娘还是御女的时候,有次在太液池边弹琴,恰逢贤妃娘娘也在那里赏花,不知怎么的,萧娘娘弹着弹着就改了调子,弹了首《白头吟》,气得贤妃娘娘当场就摔了茶盏……”
“嘘!小声点!那《白头吟》可是卓文君讽司马相如纳妾的曲子,当时陛下刚宠上萧娘娘,贤妃娘娘正是得势的时候,怕是觉得萧娘娘在影射她呢……”
“可不是嘛!从那以后,两位娘娘就没怎么说过话了。如今萧娘娘母凭子贵,连升两级,贤妃娘娘能不气吗?”
景明薇当时听了,心中便已明了。萧书语的得宠,从一开始就带着锋芒,而薛尔琴的骄傲,也注定了两人之间必有嫌隙。皇帝对萧书语的偏爱,不仅仅是因为她的才情,或许还包含着对世家势力的一种微妙制衡——抬举一个出身不高却有才华的妃子,既能安抚鸿儒,又能敲打一下过于倚重出身的世家女。
“公主,”薛尔琴缓过劲来,眼神忽然变得锐利,“您说,陛下是不是……更看重萧昭容背后的那些酸儒,而不在意我们薛家?”
景明薇心中一凛。薛尔琴这话,已经触及了前朝最敏感的神经。皇帝选妃,从来都是政治考量优先。纳薛尔琴,是为了安抚以薛家为首的关陇世家;纳萧书语,是为了拉拢江南鸿儒集团。但在实际恩宠上,皇帝却明显偏向了萧书语,这其中固然有个人喜好的因素,却也暗含着对世家势力的一种敲打。
“贤妃娘娘言重了,”景明薇沉声道,“父皇心中,自有权衡。薛家是国之柱石,父皇岂会不在意?只是萧昭容有孕,又是父皇喜爱的才女,多些恩宠也是人之常情。”
她刻意将话题引回“人之常情”,既是安抚薛尔琴,也是在点醒她——帝王的恩宠从来不是公平的,尤其是在掺杂了政治目的之后。
薛尔琴沉默了,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景明薇知道,她心中的结,恐怕不是几句安抚就能解开的。这位世家女,从踏入宫门的那一刻起,就被贴上了“安抚世家”的标签,却忘了帝王的情爱,从来都是最不可捉摸的东西。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喧闹声,紧接着,一个小太监匆匆跑进来,气喘吁吁地禀报:“贤妃娘娘,陛下……陛下让萧昭容娘娘过来给您请安了!”
薛尔琴猛地坐直身子,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是浓浓的不悦。萧书语如今已是正四品昭容,而她是正二品贤妃,按礼制,本该是萧书语来向她请安,但此刻皇帝特意让萧书语“过来”,显然是带着某种深意。
景明薇心中暗叹,父皇这是又在玩平衡术了。一边给萧书语恩宠,一边又让她来向薛尔琴请安,既显示了对世家的尊重,提醒薛尔琴——你的恩宠,是朕给的,朕也能随时给别人。
不多时,萧书语在宫女的搀扶下走了进来。她身着一身月白色绣缠枝莲纹的宫装,小腹已微微隆起,脸上带着初为人母的柔和光晕,眉宇间却依旧透着一股清冷的傲气。
“臣妾给贤妃娘娘请安,给清梧公主请安。”萧书语盈盈下拜,动作优雅,却没有丝毫谄媚之色。
薛尔琴看着她,眼神复杂,半晌才冷冷地说了句:“起来吧。有孕在身,不必多礼。”
萧书语起身,目光与景明薇交汇,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她的目光落在薛尔琴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随即转向景明薇,轻声道:“方才在陛下那里,听陛下说贤妃娘娘身子不适,臣妾特来看看。”
这话听似关切,却隐隐透着一股“我刚从陛下那里来”的炫耀。薛尔琴的脸色顿时又白了几分。
景明薇见状,连忙打圆场:“萧昭容有心了。贤妃娘娘只是有些气虚,并无大碍。”
萧书语微微一笑,那笑容清浅,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自信:“那就好。陛下还等着臣妾回去呢,说是新得了一副焦尾琴,让臣妾去试弹一下。”
景明薇心中一动。那可是东汉蔡邕所制的名琴,父皇竟然将如此珍贵的宝物赏给了萧书语,可见恩宠之盛。
薛尔琴听到“焦尾琴”三字,握着锦帕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几乎要
焦尾琴!景明薇心中一动。那可是东汉蔡邕所制的名琴,父皇竟然将如此珍贵的宝物赏给了萧书语,可见恩宠之盛。
薛尔琴听到“焦尾琴”三字,握着锦帕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几乎要嵌进肉里。她强忍着怒意,挤出一丝笑容:“既然陛下等着,昭容便快去罢,别让陛下久等了。”
“那臣妾告退。”萧书语再次行礼,转身离去,自始至终,她与薛尔琴之间都弥漫着一股无声的硝烟。
看着萧书语离去的背影,薛尔琴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咳嗽起来,一口鲜血竟溅在了藕荷色的锦缎上,宛如雪地里绽开的红梅,触目惊心。
“娘娘!”莲心惊呼出声,连忙上前搀扶。
景明薇看着薛尔琴苍白如纸的脸,心中五味杂陈。这场由选妃开始的较量,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公平。薛尔琴空有世家女的身份,却在帝王的偏爱与政治的权衡中,成了那个被牺牲的棋子。
她想起父皇曾说过的话:“薛氏是为了世家,萧氏是为了鸿儒。”可帝王的心思,又岂是简单的“为了”二字能概括的?他喜欢萧书语的才情,欣赏她的桀骜,这其中或许掺杂了对当年豳王那份温润气质的怀念,或许只是单纯的审美偏好,但无论如何,这种偏爱都成了刺向世家的一把软刀。
“公主,”薛尔琴喘着气,抓住景明薇的手,眼中满是哀求,“您帮臣妾……帮帮臣妾……臣妾不能输给她……薛家不能输给那些酸儒……”
景明薇看着她眼中的执念,心中一阵怅然。她轻轻拍了拍薛尔琴的手,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在这深宫里,从来就没有真正的赢家。萧书语看似风光无限,却也成了世家势力的眼中钉;薛尔琴空有出身,却在帝王的偏爱下步步失算。
而这一切的背后,都是父皇那盘庞大的棋局。用后宫的恩宠来平衡前朝的势力,用个人的偏爱来敲打骄纵的世家,用一个女人的得宠来换取另一个集团的支持。
景明薇走出拾翠殿时,夕阳正将宫墙染成一片金红。隔壁昭容宫传来隐约的琴音,那琴音不再是之前的匠气,而是透着一股飞扬的神采,仿佛在弹奏着胜利者的凯歌。
她抬头望向沉沉的暮色,心中清楚,这场后宫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而她,作为景国的公主,必须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保持清醒的头脑,看清每一步棋背后的深意。
因为她知道,父皇的每一个决定,无论是选妃还是晋升,都离不开那三座大山——前朝、世家、外患。而她,必须学会在这复杂的棋局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拾翠殿的铜铃还在风中轻响,只是那声音里,似乎多了几分深宫怨妇的叹息,与隔壁昭容宫飞扬的琴音交织在一起,谱成了一曲关于恩宠、权力与宿命的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