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阙朱墙几沉浮

元启四十三年的端阳，景明薇立于紫宸殿丹陛之下，看阶下新选的秀女们垂首侍立。石榴花火般燃遍宫墙，映得那一排排青色宫装也带了暖意，唯有右骁卫将军王凯风之次女王锦如腰间一枚鎏金虎符佩饰，在日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

“王凯风之女王锦如，特封为正六品宝林，居……”内侍总管的声音拖得老长，在触及皇帝景元宏眼神时陡然转轻，“居芷兰轩。”

景明薇心中微动。芷兰轩紧邻禁军统领衙署，而王凯风手握右骁卫兵权，是皇帝制衡谢俊策旧部的关键棋子。让王锦如住得靠近军方势力核心，显然是刻意为之。她看向那女子，一身宝蓝色宫装衬得身形挺拔，眉宇间带着武将世家特有的英气，与周围柔媚的秀女格格不入。

“谢陛下隆恩。”王锦如行礼时腰杆笔挺，竟带着几分沙场点兵的气势。景明薇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想起去年北境军报里提到王凯风在黑风口大败东突厥的捷报，想必这女子也非池中之物。

选妃礼毕，景明薇在御花园遇见太学博士苏墉之女苏亭。她正蹲在湖边喂鱼，一身淡青色宫装洗得发白，发间只簪了朵素净的白玉兰。景明薇走近时，听见她轻声对鱼儿说：“爹爹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这宫里连修身都做不到，又何谈其他？”

“苏宝林也觉得这宫墙太高了？”景明薇含笑开口。

苏亭猛地回头，见是景明薇，连忙起身行礼：“参见公主。臣妾只是……只是有些想家了。”

景明薇看着她手中的书卷，竟是《女诫》与《孙子兵法》合订本，不由得笑道：“苏太学教女倒是特别，既学妇德又学兵略。”

苏亭脸颊微红，低声道：“爹爹说，女子也要知天下事。只是臣妾愚钝，至今仍为正六品宝林，怕是辜负了爹爹期望。”

景明薇心中了然。苏墉是江南鸿儒领袖，皇帝纳苏亭本是为了拉拢文官集团，但如今定西夫人阿史那珂宠冠后宫，梁昭媛又因女儿落霞得势，苏亭这般不通权谋的书呆子，被冷落也属常理。

“宝林不必妄自菲薄，”景明薇温言道，“这宫里最难得的便是‘真’字，你若能守住本心，未必没有出头之日。”

苏亭眼中闪过一丝感激，正欲再说什么，忽然瞥见远处走来一队宫女太监，为首的女子穿着正五品才人的服饰，正是殿中少监李稳之女李蔓菁。她打扮得花枝招展，鬓边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晃得人眼花，看见景明薇，立刻扭着腰肢上前：“参见公主，这位想必就是苏宝林吧？”

苏亭不习惯她的热情，下意识后退半步。李蔓菁却毫不在意，拉着景明薇的手笑道：“公主您看，这是陛下昨日赏我的珍珠璎珞，说是比定西夫人头上那串还要圆润呢！”

景明薇看着她腕上价值不菲的珠串，心中暗道：李稳掌管内廷库藏，李蔓菁能如此得宠，怕是没少从父亲那里拿东西讨好皇帝。这等行径，看似聪明，实则短视，迟早要惹祸上身。

果然，没过多久，就传来李蔓菁因偷盗库房贡品被降为从六品才人的消息。景明薇去探望时，她正对着镜子抹泪，妆哭花了半边，显得有些滑稽。

“公主，您要为臣妾做主啊！”李蔓菁抓住景明薇的手，“那对玉如意明明是陛下赏我的，怎么就成了偷盗呢？”

景明薇抽出自己的手，淡淡道：“李才人还是想想如何向陛下解释吧。内廷库藏自有规矩，不是陛下赏的就可以随意拿取。”

李蔓菁愣住了，显然没料到景明薇会如此冷淡。景明薇不再看她，转身离开，心中却在思考：李蔓菁的失势，恐怕不只是偷盗那么简单，更像是皇帝对李稳贪墨行为的一次敲打。

相比之下，王锦如的晋升则平稳得多。她虽不懂后宫争宠那套，却凭着武将之女的干练，将芷兰轩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在一次宫变演习中，因指挥若定被皇帝看中，从正六品宝林升为正五品修仪。景明薇去道贺时，见她正在院子里舞剑，一身劲装英姿飒爽。

“公主见笑了，”王锦如收剑行礼，“臣妾不懂琴棋书画，只会舞刀弄枪。”

“这宫里缺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才，”景明薇真心赞道，“如今北境不安，陛下正需要像你父亲那样的将才，你若能守住本心，前途不可限量。”

王锦如眼中闪过一丝光芒：“谢公主提点，臣妾明白。”

然而，真正的跌宕起伏，却发生在黄门侍郎叶麟冶之女叶湘君身上。她初入宫时被封为从七品御女，因容貌秀美、性情温婉而一度受宠，短短两年就升为正五品美人，甚至有望晋封昭媛。景明薇曾在御书房外见过她，那时她正捧着亲手做的点心等皇帝，眼中满是憧憬。

“叶美人真是有心了，”景明薇笑道，“陛下若是见了，定会喜欢。”

叶湘君脸颊绯红，低声道：“臣妾只是想尽些心意。”

可惜好景不长，不久后叶麟冶因卷入崔太傅的党争，被弹劾收受贿赂，虽未被罢官，却也失了圣心。叶湘君受父亲牵连，从正五品美人一贬为正六品宝林，不久又因“言行失当”被贬为从六品才人，几乎是坐了过山车。景明薇再见到她时，她正提着水桶在御花园除草，昔日的娇美荡然无存，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

“叶才人，”景明薇忍不住上前，“需要帮忙吗？”

叶湘君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却倔强地摇头：“不敢劳烦公主，这是臣妾分内之事。”

景明薇看着她干裂的嘴唇，叹了口气：“你父亲的事，陛下心中自有公断。你若就此消沉，岂不是让敌人得意？”

叶湘君身体一震，看着景明薇坚定的眼神，忽然跪在地上：“公主，求您救救臣妾！臣妾不想一辈子做个除草的宫女！”

景明薇扶起她，沉声道：“想要翻身，只能靠你自己。记住，无论何时，都不要放弃希望。”

叶湘君似懂非懂地点头，眼中重新燃起一丝火苗。景明薇知道，她的路还很长，能否翻身，全看她自己的造化。

时间又过了几年，景国的政局发生了巨大变化。定西夫人阿史那珂因西突厥内乱而失势，梁昭媛因女儿落霞病逝而心灰意冷，薛尔琴则凭借九皇子景明瑀的聪慧而日益得宠。王锦如因在一次刺杀事件中救驾有功，升为正三品贤妃，成了后宫中不可忽视的力量。苏亭则一直坚守本心，虽未大富大贵，却也安稳度日，升为正四品昭仪。

而叶湘君的人生，也终于迎来了转机。随着崔太傅倒台，叶麟冶被重新启用，成为皇帝制衡世家的重要棋子。叶湘君也因此被重新召回宫中，从从六品才人一路晋升，最终竟成为正二品丽妃，协理后宫事务。

景明薇在丽妃殿见到叶湘君时，她正穿着华贵的宫装，从容地处理着宫务，眉宇间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怯懦，取而代之的是历经沧桑后的沉稳。

“多谢公主当年提点，”叶湘君亲自奉上茶，“若非公主当年那番话，臣妾恐怕早已埋没尘埃。”

景明薇看着她，笑道：“路是你自己走出来的，与我何干？如今你协理后宫，责任重大，可别忘了本心。”

“臣妾不敢忘，”叶湘君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臣妾经历过起落，更懂得珍惜如今的一切。请公主放心，臣妾定会尽心尽力，不负陛下所托。”

景明薇点头，心中感慨万千。这后宫中的女子，如同风中的柳絮，看似柔弱，却有着惊人的韧性。王锦如的干练，苏亭的坚守，李蔓菁的短视，叶湘君的跌宕，无不折射出深宫中的生存法则。

离开丽妃殿时，景明薇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心中清楚，这后宫的故事，远未结束。新的秀女还会入宫，新的争斗还会上演，而她，作为景国的公主，必须时刻保持警惕，在这波谲云诡的局势中，为自己，也为景国，守住一方安宁。

凤阙朱墙内，多少女子的青春与梦想被埋葬，又有多少人能像叶湘君那样，在跌宕起伏中找到自己的出路？景明薇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自己的宫殿，脚步坚定。她知道，无论前路有多少艰难险阻，她都必须勇敢地走下去，因为这是她的宿命，也是她作为景国公主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