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启四十五年的惊蛰,景明薇踏过澹云殿的鎏金门槛时,檐角铜铃恰好叮咚作响。殿内熏香换了清甜的玉兰味,与记忆中谢俊策帐中惯用的龙涎香截然不同,却偏偏让皇帝景元宏多坐了半盏茶。她看向阶下新封的正三品淑妃苏亭,那身月白色蹙金绣梨花宫装穿在她身上,竟真有几分当年文宣皇后谢亦歌的影子——尤其是眉梢那抹似蹙非蹙的淡愁,像极了谢亦歌当年站在太液池边远眺北境时的模样。
“公主怎么有空过来?”苏亭亲手奉上茶盏,指尖染着淡淡的丹蔻,与她素日里书卷气的模样有些违和。景明薇接过茶,触到杯壁上“谢”字暗纹,心中微叹:这澹云殿的陈设,从桌椅到杯盏,不知有多少是皇帝特意命人按文宣皇后旧居仿制的。
“来看看淑妃娘娘,”景明薇状似随意地打量着殿内新换的翡翠屏风,“听说陛下又赏了东西?”
苏亭脸颊微红,指向墙角堆着的锦盒:“不过是些珍珠玉器,陛下谬赞了。”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其实臣妾心里清楚,这些恩宠……”
“清楚就好。”景明薇打断她,目光落在她腕上那支羊脂玉镯——那是昨日皇帝刚从库房取出的、文宣皇后当年的陪嫁之物。“你可知,昨日叶丽妃在御花园摔了茶盏?”
苏亭手一抖,险些打翻茶盘:“叶姐姐她……”
“她骂你‘狐媚惑主’,”景明薇淡淡道,“说你父亲不过是个从六品博士,你却从正六品宝林未侍寝就连升两级成了正五品美人,如今更是短短两年就封了淑妃。”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像一根针狠狠扎在苏亭心上。她入宫时的品阶本就与家世不符——吏部侍郎之女叶湘君不过从七品御女,殿中少监之女李蔓菁也是从七品,唯有她苏亭,一入宫便是正六品宝林,半月后未侍寝就晋封正五品美人,惊得六宫上下议论纷纷。
“臣妾……臣妾也不想的,”苏亭眼眶泛红,“那日陛下初见臣妾,只是盯着臣妾的脸看了许久,然后就……”
“然后就想起了文宣皇后。”景明薇替她说完,看着她与谢亦歌如出一辙的杏眼,心中五味杂陈。皇帝对谢俊策的情谊,对文宣皇后的怀念,竟成了苏亭平步青云的阶梯,这恩宠来得太容易,也太危险。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太监的唱喏声:“贤妃王氏驾到——”
王锦如穿着正三品贤妃的朝服,腰佩鎏金虎符,带着一身肃杀之气走了进来。她看了苏亭一眼,目光落在那支羊脂玉镯上,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哟,淑妃妹妹这镯子真好看,怕是文宣皇后娘娘的旧物吧?陛下可真是疼你。”
苏亭脸色发白,下意识地想藏起手。景明薇连忙打圆场:“贤妃娘娘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再没空也得过来恭喜妹妹啊,”王锦如皮笑肉不笑,“听说妹妹有孕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说不定下一胎就能像薛贤妃那样,生个皇子封个妃位呢。”
景明薇心中一凛。王锦如这话说得客气,却句句带刺——薛尔琴生九皇子时从修仪升贤妃,而苏亭如今有孕,若生下皇子,怕是真能一跃成为贵妃,威胁到王锦如和其他妃嫔的地位。
“贤妃娘娘说笑了,”苏亭低声道,“臣妾只求胎儿平安。”
王锦如冷哼一声,不再说话,只是目光锐利地扫过殿内每一件陈设,仿佛要找出什么把柄。景明薇知道,王锦如作为武将之女,最看不惯苏亭这种仅凭一张脸就平步青云的女子,更何况苏亭的恩宠还隐隐威胁到了她的地位。
王锦如走后,苏亭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椅子上,眼泪簌簌落下:“公主,臣妾好怕……她们都恨我……”
“怕也没用,”景明薇递给她一方帕子,“你既然得了这恩宠,就得承受这恩宠带来的代价。记住,在这宫里,越是得宠,越要小心。”
苏亭点点头,眼中却充满了迷茫。她一个不通权谋的书呆子,如何能在这波谲云诡的后宫中自保?
果然,没过多久,苏亭怀孕的消息传遍后宫,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丽妃叶湘君在自己宫中摔碎了一整套玉杯,贤妃王锦如称病不朝,就连早已失势的李蔓菁也在背后散布谣言,说苏亭的孩子不是皇帝的。
景明薇得知后,立刻去见皇帝,却见他正对着苏亭的画像发呆,那画像上的女子,竟被画成了文宣皇后的模样。
“父皇,”景明薇忍不住道,“苏淑妃如今树敌太多,怕是……”
“朕知道,”景元宏头也不回,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她像亦歌,太像了……看到她,朕就觉得亦歌还在……”
景明薇心中一叹。她终于明白,父亲对苏亭的恩宠,早已超越了政治考量,完全是出于对文宣皇后的思念。这种不掺杂任何利益的偏爱,反而比政治联姻更让人嫉妒,也更危险。
“父皇,”景明薇沉声道,“正因为她像文宣皇后,才更不能让她出事。否则,岂不是让有心人看了笑话?”
景元宏猛地回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你说得对。传朕旨意,加派侍卫保护澹云殿,任何人不得随意靠近!”
然而,皇帝的保护并没有让苏亭安全。几个月后,苏亭临盆,却遭遇难产,好不容易生下十皇子,孩子却在三日后夭折了。景明薇赶到澹云殿时,苏亭正抱着空荡荡的襁褓痛哭,而皇帝则阴沉着脸站在窗边,手中紧紧攥着一枚谢亦歌生前佩戴的玉佩。
“陛下,”景明薇低声道,“淑妃娘娘节哀。”
景元宏没有回头,只是沉声道:“传朕旨意,追封十皇子为悼王,晋封苏淑妃为正二品贤妃,赐居关雎宫。”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孩子夭折,母亲不仅没有失宠,反而升为正二品贤妃,赐居仅次于中宫的关雎宫,这在景国历史上是从未有过的先例。
“陛下!”王锦如忍不住上前,“淑妃娘娘诞育皇子夭折,按例……”
“没有按例!”景元宏猛地转身,眼中布满血丝,“朕说晋封,就晋封!”
王锦如吓得立刻跪下,不敢再言。景明薇看着父亲通红的眼睛,知道他此刻心中想的恐怕不是苏亭,而是那个同样因难产而死的文宣皇后。
苏亭被晋封为贤妃的消息传出后,后宫彻底炸了锅。叶湘君在丽妃殿摔了个稀巴烂,王锦如称病不出,就连一向沉稳的司马若桃也派人送来贺礼,语气却阴阳怪气。
景明薇再次去看望苏亭时,她正坐在关雎宫的窗前,望着庭院里的梨花发呆。她身上穿着正二品贤妃的朝服,却显得格外落寞。
“公主,”苏亭转过身,眼中没有任何喜悦,只有深深的恐惧,“陛下是不是……把我当成了文宣皇后的替身?”
景明薇沉默片刻,轻轻点头:“是,也不是。”
“什么意思?”
“陛下对你的恩宠,确实有文宣皇后的因素,”景明薇道,“但你自己的品性,也让陛下欣赏。只是这份恩宠来得太突兀,太沉重,压得你喘不过气,也让别人红了眼。”
苏亭苦笑一声:“是啊,红了眼……叶姐姐说我是‘红颜祸水’,王姐姐说我‘德不配位’,就连底下的宫女太监,看我的眼神也不一样了……”
“所以你更要振作起来,”景明薇握住她的手,“既然坐上了这个位置,就不能再做那个只会读书的苏亭了。你要学会保护自己,也要学会看清人心。”
苏亭看着景明薇坚定的眼神,忽然明白了什么。她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公主放心,臣妾明白了。”
景明薇离开关雎宫时,天色已晚。她抬头望向关雎宫的灯火,心中清楚,苏亭的晋升,已经在后宫埋下了第三颗雷。皇帝赏罚不均的恩宠,让苏亭成了众矢之的,也让其他妃嫔的怨恨越积越深。
这第三坑,比之前的嫡庶之争、母子反目更难填补,因为它源于皇帝心中那份无法割舍的思念和偏爱。景明薇叹了口气,转身走向自己的宫殿。她知道,这后宫的争斗,只会越来越激烈,而她,作为景国的公主,必须时刻保持警惕,在这波谲云诡的局势中,为自己,也为景国,守住一方安宁。
关雎宫的灯火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却也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吸引着所有的怨恨和嫉妒。景明薇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而苏亭,这个无辜被卷入的女子,能否在这场风暴中幸存下来,就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